伴随着这一声划破天际，宫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季言察觉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天子威压之下，所有人跟着齐刷刷跪下。
他狠狠地瞪了洛河一眼，洛河心中的巨石却往落到实处。
这是袁娈在字条上写的，她的院子中除了太后的人手外，还有何琨的暗桩，何琨绝不会对她的死视而不见。
来人瘦得像黑柴枯木，后背因长年驼背隆起一个大包，眉目间淤积的阴郁把年少时曾有的灵仙之气都杀没，从颈后到下巴处有一条爬虫般丑恶的伤痕，他自杀成性，故从来不遮。
“出了什么……”
何琨吞下剩下的一个字，目光掠过屋内的残影，风一样穿进堂内。
“阿娈？”他颤抖着开口，拿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倒挂着的尸身，袁娈在半空中半空中摇晃了一下，他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都站着做什么！！！还不来人！！”
何琨沙哑着嗓音怒号，他伸出干枯细长的双臂，向下扯动袁娈的衣摆，尸体软烂的组织随着他的动作在吊圈上下滑动，他却固执地去捉对方干瘪青紫的双手。
他怕也没有想到，太后的一纸禁令会将她逼到绝处，往日凌厉坚韧的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留下之人却不愿承认曾在她身上施加的诸多枷锁。
洛河微微抬头，从余光中瞥见何琨疯癫痴狂的模样，她袖子中的绢布发烫，在袁娈留下的信中，只提到了三个人，秦城、太后和何琨。
世人皆知今上易怒疯癫，羽嘉国运将倾。
但早已无人记得，先帝去世前的太子，酒家万店书字画，一骑绝尘取胡首，忠孝双全，勤善德嘉，天上地下世无双。
袁娈始终放不下这个徒儿，她在信中说何琨仍有良知，至死埋怨是自己没能将他引入正道，哪怕被迫委身于他，她也毫无怨言，唯一的遗憾不过是努力了半生，最后也难以挽回羽嘉大厦将倾的命运。
她说——
“臣妾为师惭愧，为妻亦惭愧，愧对此前对何琨的教导，亦愧对当他步入歧途之时，未能及时劝阻。”
“他自杀未遂，我以死相逼；他要出手暗害母后，我将毒酒换成茶；他沉迷烟酒，杀生作乐，我便开办女学，扶贫济粥。如今看来，说不定是我错了……”
……
在她一字一句泣血般忏悔录中，洛河却读到了隐藏在信后的，何琨的真实意图。
他爱不爱袁娈？自然是爱的，不然也不会忍受千夫所指，罔顾伦理将师长置于后位，但他错就错在，他错将鸿鹄做燕雀，低估了一个被禁足在宫中，却胸有大志女人的野心。
这样的野心，这样的孤注一掷，在发现理想永不可能达成后，自然会反噬自身，无处发泄的苦楚化作这条白绫，让她永远定格在了宫墙之上。
“来人啊！！”
何琨双目赤红，盲目无措地怒吼道。
刚刚傻站的金吾卫顿时都冲了上去，几人合力一起将袁娈从房梁上抬了下来，平放在地上。有人不露声色背过去干呕，何琨却扑倒在地上，他双眼饱含泪水，伸手要碰袁娈。
“皇上！万万不可！！”
一旁金吾卫司令冲上去，拦住何琨的手，“尸身污秽，皇上莫要触碰！”
“污秽！？”何琨一把拧住他的手，面目狰狞：“你竟然敢说她污秽？！！”
“她是朕亲封的皇后！她是一国之母！你竟然说她污秽！？”
司令脸色煞白，不敢与何琨对视，他后退两步，却不忘将何琨也跟着往后带。
何琨神魂早如破碎的棉絮，他的呼吸随着离袁娈越来越远变得单薄，呵出的气与他的身子一并佝偻起来，他将目光对准身侧的金吾卫，一字一顿地说。
“她死了，朕还活着做什么？”
众人大骇，离何琨最近的人率先反应过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何琨掏出随身带镇国玉佩，在石板地面上拼尽全力一砸，碎片四溅的瞬间，他捏住尖锐的一脚，朝着自己布满伤痕的颈部划去。
“阿娈，朕来陪你！”
“是朕的错，朕没能陪着你，阿娈，等朕。等朕下来，我们便日日呆在一起，永远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何琨将象征着国脉的沾血碎玉随意一丢，他的血鼓动着喷涌出来，顺着乌青的脖子将前襟上金线染湿。
蟠龙的九爪淹没在帝王之血中，金线上的血色与玄色衣衫融为一体，整条金龙逐渐入云消失在血衫中。屋中的人乱做一团，而何琨却好似如愿以偿地倒下，倒在了袁娈身边。
他抚上袁娈的脸，幸福地叹道：“阿娈，我马上就能见你了。”
“叫太医！快去叫太医！！！”
洛河呆滞地看着地上二人，季言不知去哪了，其余之人在殿内外奔走，太医很快赶到，何琨不挣不扎地躺在地上，如死尸一般任凭太医摆弄。
她回头看了看被拴在门口的幼幼，咬咬牙继续跪着，也许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但出去——
门外守着的都是太后的人手，她想要活下来救出元安，就必须效主何琨，现如今只有他能带自己去见元安。
侍从婢女水泄不通在何琨左右围成城墙，她试图从缝隙中窥看，最终还是失败。
何琨膝下无子，若是何琨真的死了，按如今外戚独大的局势，过不了多久，这天下就要改姓了。
数个时辰的长跪使膝盖被硬石冻得发疼，洛河打了个寒噤，稳住心神，何琨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洛河想跟着那些太医趁乱混进去，但次次都被外围拥挤的人潮顶出来，即使是最接近的那一刻，也只能看见何琨的半只手腕。
半只手腕……
她死死扒拉着人群，只见那只枯瘦苍白的手腕好像动了动，洛河揉了揉眼睛，不敢发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动。
她分明看见，那只遍布青筋的手腕，微微悬空。
何琨在装死！他为何要这样做？
洛河紧张的心绪骤然来了个急停，她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还没等她想清楚为什么，便发现自己所站的位置，刚好对上了何琨微微睁开的眼睛。
何琨眯成缝的眼睛，流出了和血泪一样的笑容。
洛河猛地低头，细细思考，何琨脖子上的伤痕是他多次自杀未遂留下的，他怕是早已掌握自戕的力度，为的就是在众人面前上演一幕帝后情深戏码……
她刚以为袁娈的死是她自身内耗造就，现在看来远不止如此简单，何琨与太后为神教一事分庭抗礼，他们同时对袁娈的死知情但不救，在相互制绊的时候选择牺牲了她。
而袁娈，到死都以为是自己的错。
周遭的人群静谧无声，整个室内贯穿了一种死的宁静，宫守将所有人赶到外面，半个太医院的人都在其中忙活。天色逐渐暗下来，不知道何琨这一出戏，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长羽郡主。”
洛河心中一紧。
“太后娘娘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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