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见璧

傅鸿璧慢慢落下最后一枚旗子。

“承让。”

岑让恍惚间以为他在叫自己的名字,略一怔愣,旋即托腮笑起来。

“让什么让,这局不算,再来!”

傅鸿璧身着素白的云鹤缂丝补袍,袖口翻云多瓣莲,随着动作的起伏摇曳生姿。他轻轻勾唇,把手揣进了袖中,含笑道:“再来自然,不算为何不算?”

岑让道:“今日我背了三卷书,灵台早不清明,此番对弈,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待我小憩一炷香,必然杀你个有来无回。”

傅鸿璧道:“不过三卷。”

岑让一席话哽在了喉咙里,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是文曲星,我不同你比较。”

“明年春闱也该参考了吧。南林文气昌盛之地,举子多,贡士也多。你若想得中,可不该费功夫在我这下棋。”

岑让摆摆手:“我纵是有科考之心,也无科考之能。倒不如在你帐下做个幕僚,混口酒喝也便罢了。”

“在我这儿混口酒也没那么容易。”傅鸿璧执起面前茶盏,细抿一口,“且不说你这臭棋篓子脾性,便是这南林三月,连只毒蛇也看不住,我的好酒可不供无用的大佛。”

岑让变了脸色,大呼小叫起来:“万枫可是东厂提督!锦衣卫一个个跟头老虎似的,我手底下那几个影卫哪里伏的住。再说,再说谁知道他那样不要命……”

岑让不甘心地低下头来,发丝在空中打旋儿。

“我是来做谋士的,又不是侍卫。”

“好罢,既是谋士,便来考你三道题。”

岑让眼睛一亮:“你只管说!”

“其一,当今朝堂,聚焦何处?”

岑让:“这个简单。看似北燕太子是杀是留一事争议颇多、与北燕如何谈判也争执不下,但事实上,真正的核心仍然是内阁和阉党的权柄争夺。原峦一行想借此事引出国库之空,从而惩治阉人贪墨,可他的羽翼内也称不上干净,此行无异于壮士断腕,注定要两败俱伤。”

她顿了顿,又笑:“故而,当下的重心便是内阁和阉党谁能抢占先机,在这场惩贪之争中牺牲更少。虽说是鱼死网破的行径,可若是聪明的话……”她的指尖点过旗盘,黑色的旗子骤然翻了个面,“未必不能全身而退呢。”

傅鸿璧撂下茶盏,并不置评,只道:“其二,北燕之势,又是如何?”

岑让略一思忖:“新帝登基,先太子逃亡,就常理讲,对方以兵力威胁大楚斩杀满驭海是极有可能的。但眼下多日以来,北燕毫无出兵迹象,不妨大胆推测,这位新帝野心不小,为的,绝不仅仅是北燕的帝位。”

傅鸿璧挑眉:“依你所见,他还想要什么?”

“捕鱼之法,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①。杀满驭海虽可坐稳皇位,可也等于放弃了更多可能的机会。”岑让说,“如果我是北燕新帝,比起杀了他,我更希望在大楚安插一个信得过的眼线看着他,借满驭海的眼睛,了解大楚的每一寸细枝末节,从而……”

在这片关中的沃土布满狼的气息,终有一日,让这里成为狼王的土地。

傅鸿璧淡淡一笑。剩下的话岑让虽没有说,但两人已经默契地心知肚明。

“那么其三。”傅鸿璧又斟上新茶,“眼线自何而来?”

岑让一怔,她不过是揣测,并未想到傅鸿璧会顺着她的话问下来。先前日夜筹谋做下的功课此刻都成了他茶盏上的浮沫,清透的茶水映着她略显僵硬的嘴角,对面又传来傅鸿璧轻微的笑声。

“罢了,三道题答上两道,算你过关。”傅鸿璧道,“你看的细,想的全,胆子也大,做谋士是块璞玉。只可惜这玉是在风调雨顺的矿床上长起来,不经历刀戗斧凿,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岑让噘着嘴生闷气。

“所以呀。”傅鸿璧把她一个个翻面的黑子又翻了回来,浅笑道,“春闱得去,书得念,我这儿也得来。万枫看不住不怪你,但日后的腥风血雨还多得很,光是坐而论道可爬不上这尸山血海。”

岑让:“你想我怎么做?”

“不是我想你怎么做,而是你认为自己应该怎么做。”傅鸿璧道,“似现在这般,你猜到北燕会安置眼线,为了印证你的猜想,光在南林问我可不行。”

岑让眼睛亮起来:“你准我去中京了?”

“贡院在中京,现在不去,春闱总也要去吧?”

“那你呢?”

“我么……”傅鸿璧转过头来,被白绸覆盖的眼睛仿佛看向了亭子下结冻的鱼塘。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岑让莫名觉得,他的眼睛能够透过寒冰,看到池底瑟瑟曳尾的鱼群。

傅鸿璧说:“我自然是留在南林。”

岑让缄默,慢慢饮尽杯中残茶。

倘若自己是璞玉,那对面这位宁王殿下显然已经是价值连城的宝璧。

他不需要谋士。

但是他也不该孤身一人。

“无妨,左右我会回来陪你过年。”岑让笑了,“你,我,长青,我们一起。”

原柏寒收紧了腰带,翻身跨马。

山文锁子甲配陷阵兜鍪,浅金色的甲片互相枝杈咬错,华贵英武,威风凛凛。原柏寒手持银色九曲枪,策马奔入校场中央,三两下便打掉了对面士兵手里的刀,引来众人的齐齐叫好声。

“原参将好枪法啊!”

“不愧是当今五军营最年轻的参将,果真是身手过人、不同凡响!”

“虎父无犬子,参将身为原阁老的儿子,真真是承了其父的骄人风采!”

原柏寒取下头盔,额角的碎发被汗打湿,贴着线条锋利的脸颊,为那张天生骄矜贵气的脸平添几分慵懒。

他把头盔夹在腋下,眯起眼睛道:“还有谁?”

一旁的士兵面面相觑,再无一个胆敢上前挑战。

“嘁……”原柏寒有些不耐烦,九曲枪在指尖挽了花,掀起尘风阵阵,“不过是切磋,点到为止,我又不会把你们如何。”

见无人应答,原柏寒自觉无趣,索性收一收缰绳,转了马头向一旁走去。

却不想在回头的刹那,瞧见了一个巍峨如小山的身影。

原柏寒发觉自己虽然坐在马上,可也并没有比此人高出多少。对方一头漆黑长发散下来,只在耳际编了几束,轻薄软甲配上粗革束腰,晃一看以为是落草的山匪。

只是这山匪眉目锋锐,气势迫人,赤手空拳的往这儿一站,竟有几分恶鬼般的骁勇。

“你是谁?”

原柏寒没见过这人。这很奇怪。这样的气势和体格,就是放在神机营也泯没不了,他怎会对此人毫无印象?

黑肤灰目的英俊青年只是极浅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向着校场内走去。

原柏寒皱眉,“站住。”

一旁的某个把总认出了那青年,忙上前道:“长青,那是东山三苑新来的督卫使,就是……就是那个……”他极小声地补充,“北燕太子啊……”

北燕太子?

满驭海?

殿上杀狼的神迹他早有耳闻,北燕血狼的故事听的他耳朵都要生了茧。此刻亲眼所见,原柏寒不由得在心里燃起了一团火。

“太子殿下。”他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哦,不对,督卫使大人。你可知三苑督卫使是没资格来这京营校场的?”

满驭海缓缓抬眼。

“这儿不是东山么?”

“话是如此。”原柏寒一夹马肚,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可校场不是兽苑,你么,只有驯些飞禽走狗的份儿。京营校场,可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顿了顿,又弯起了眼睛,“当然,若你能撑得住我三招,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九曲枪的枪尖抵着满驭海的下巴,满驭海淡淡地扫了一眼枪头上的蛇头纹路,紧接着,抬起了手。

攥紧枪头的手仿佛有着万钧之力,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拽,原柏寒便觉那力道从九曲枪传至虎口,他一个不稳,便险些从马上摔落,只得先行松了手。

满驭海在半空中将那枪尖掉了个头,向外用力一掷,长.枪擦着原柏寒的脸颊而过,瞬间扎穿了他背后的擂鼓。

原柏寒只觉受了奇耻大辱,即刻飞身下马,可挥出去的掌风在这人面前仿佛都变成了无用的花架子,满驭海只消两招便寻到了他的破绽,一个飞踢,便将原柏寒掀翻在地。

方才不可一世的高贵小公子此刻面朝地面,吃了满嘴的沙土。漂亮的山文甲上滚了沙砾,虎首头盔滚了一遭,掉到了草丛里。

满驭海攥着他的手腕,垂眸道:“我的确只会驯些走狗而已。”

原柏寒面红耳赤,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可手腕被禁锢着,半天也只能像只兔子般徒劳扑腾。

一旁的士兵这才想起来去救,然而满驭海已经松了手。

他的目光掠过那群又惊又惧的面孔,“从今日起,我会旁观五军营操练。”

“你?你一个燕蛮,你有什么资格?”

“这儿可是京营,是我们大楚的天下!”

满驭海只是看了一眼狼狈爬起的原柏寒。

“你说呢?”

原柏寒大怒,可偏偏撑过三招的话是他自己说的,断没有这样打自己脸的道理。

“你旁观就旁观,胆敢指手画脚,我随时都有权杀你!”

满驭海满不在乎。

“我只懂令行禁止,不懂指手画脚。”

原柏寒气得要冒烟。

拽什么文词儿呢?!

①出自《寡人之于国也》

原柏寒字长青。

小原将军绝对不会承认来参军的原因是自己在读书上毫无天赋,甚至可以说是罕见的笨蛋。

求收求评捏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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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见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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