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驭海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东山。
万枫仍差陈彦跟着他,兽苑也将几只猛兽一并送来,面子上算是做足了三苑督卫使的工夫。
冬日猎场不开,故而满驭海平日里除去在三苑巡巡走兽的例行公事,大多时候都在校场。
陈彦边为他更衣,边垂眸道:“兽苑送来一头白虎,一对游隼,还有老祖宗的那条蛇。”
满驭海脱下软甲的动作一滞:“蛇?”
“是,便是赤松。”陈彦道,“老祖宗回了中京,司礼监人多事杂,赤松不宜养在宫中,便送来了此处。”
堂堂九千岁,找不到人帮着养一条蛇么?
满驭海虽觉不寻常,明面却只是不动声色,“我去瞧瞧。”
陈彦忙说不必,转身出门不久,又捧着一只掐丝楠木蛇笼回来。
赤松红磷黑斑,伏在笼中横木上缓缓吐信。小蛇体量不大,一双黑眸却是滴溜溜警醒得紧,仿佛还记着满驭海苦蜡般的血肉滋味。
满驭海与赤松四目相对。
赤松是万枫昔日一匹爱驹的名字。当年他十八岁生辰,满驭海从乌珂台牵来一匹漂亮威风的枣红马,送他做生辰礼。万枫高兴的好几晚都睡不着,窝在他怀里给红马起名字。
“赤墀……既然我叫赤墀,它也该同我相似。”万枫伏在满驭海肩头低语,每一个字都裹着笑意,“赤松,便叫赤松,如何?”
那时候他和万枫整日在溻浪草原跑马,累了便叫营里仆侍沽酒,枕着月色听琵琶。草原上满是北燕的马兵,都是满驭海的人,他们每一个都认识万枫。
满驭海当时拜师拜的是乌珂台的游哨总兵鄂兰枯,上头一个师哥,三个师弟。鄂兰枯听说他收了个男妾后,扛着燕营的四角劈山旗就来了。大旗连着旗杆足有四十斤重,鄂兰枯操着旗杆尖角就鞭笞在他背上。
那一旗下去真能砸死人,除他以外的师兄弟四个都吓得吐血,真吐了血的满驭海却一声不吭。
末了鄂兰枯把大旗一撂,坐在他身边点着一根红烛。
“吹灭它,我当没这事。”
那烛火弱的几乎就剩一点火星子,莫说是叫他吹灭,只消他动一动,说不定就一星不剩了。然而满驭海满脸是血,硬是抬起头,就这样瞪着他师父,却不肯吹。
鄂兰枯说你完了。北燕几百年基业早晚被你小子拱手送人当聘礼。
老头大脚一抬就要踩灭那红烛,却听急鼓般的马蹄骤然掀起,万枫乘着赤松破雪而来,马嘶嘹亮如扯弦,惊得鄂兰枯连人带旗跌进雪沟里。
万枫没理他,只管骂满驭海蠢货怎么又伤成这样。
满驭海唇色都是白的,却咧开嘴笑,喃喃说蜡烛。
万枫看了一眼地上那红烛,嘴上骂他这副德行还想什么蜡烛,可还是从怀里掏出火引子点上了。
鄂兰枯浑身发抖,指着万枫你你你你了半天,最后一拍大腿坐进雪里,盯着那越烧越旺的蜡烛,又看看自己好容易猎来的赤松被那漂亮男妾驯的像条家犬,只说完了。
……从此北燕再无谁人不知万枫是满驭海心尖儿上的肉。
满驭海给赤松喂了生肉。蛇和马太多不同了,他不知道万枫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接受不了赤松被关中三万军当面剖开肚皮、取出马心吗?是因为被强行灌下的马血让他此后闻见血腥味儿就想要呕吐吗?是因为曾经带自己触摸风雨的烈马,到最后只是铜盆中一汪暗红色的血肉吗?
这些事是满驭海听关中人说的。他们讲这话的时候就和万枫口中听说书时的样子没什么不同。满驭海知道他们不在乎。
他让陈彦把蛇笼放回去,陈彦把笼子安置好,又给他添了烛火。
满驭海拾了一卷《中京二十六卫城防经略》,坐在案前,就着烛火读起来。书是陈彦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满驭海想这大抵也是万枫的意思。
自那日聊过,他心里便摸了个七七八八。明昱要坐稳这皇位,当务之急就是养起自己的兵。兵有,三大营有兵三十万人,可这些兵里头有多少听明昱的话?只怕三万也不足。
叫他再从这些早已认主的兵里头硬挖出人来,可谓比登天难。
满驭海看过便觉心烦意乱,索性合了书,披上件衣角滚毛的藏青大氅,提灯出了屋门。
万枫说的不错,这三苑督卫使与京营的确密不可分。便是他的住处,只消弯弯曲曲过几条深巷,便能瞧见京营驻兵的合宿之处。
这些卫所驻兵都住在营城外的屯寨,远远瞧着仍是灯火通明。满驭海心下暗觉不对,此刻早已过了就寝之时,掌灯的早该熄火敲锣了才对。
他提着灯走向屯寨。
却不料被陈彦扯住了衣袖。
“卫使,莫去。”小太监垂眸瑟瑟道,“军中之事,不该管……”
满驭海半眯双目,也不作声,只从腰间扯下了那块白玉腰牌,在他眼前一横。
陈彦只得哑了声。
屯寨门前竟也无半个督哨的,满驭海方才走近半步,便听见了暄天的琵琶声。他只听了一耳朵便察觉到了异样——琵琶奏的是关外艳曲,营城屯寨里头长不出这样的声音。
满驭海从墙根地下挑了根趁手的火铲,一言不发地走到院中铜锣前,重重敲了上去。
铜锣骤然掀起嚎鸣之声,尖利的锣响震得人耳膜刺痛,而满驭海只管敲,敲到琵琶戛然而止,敲到房中几个卒子骂骂咧咧地提起裤子冲出门来,敲到对方挥起长刀就要往他身上砍。
满驭海手中火铲一抬,那刀瞬时间成了不堪一击的劳什子,眨眼间便飞了出去。
十几个士兵瞠目结舌,在看见敲锣之人的面目后,更是呆滞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满驭海说:“在干什么?”
对面回过神来,面色一沉道:“这儿是京营屯寨,想来不是卫使大人该随意进出的地方。”
“我只问你在干什么。”
对面交换了眼色,显然不愿再与他枯耗下去,索性三三两两都持了刀,眼看就要动手。
满驭海仍是从袖中掏出腰牌。
那拔了一半的刀生生滞在当地。
若他掏出的是三苑督卫使的腰牌,这些兵不怕。左右督卫使此职明面上仍管不着他们,别说一块,就是千块百块也不过是废铁一条。
却不料他掏出的是块玉牌,上书“御批”二字,爬着纽丝蟒纹。常人或许不知,这些军中狐狸却清楚得很——
此乃明昱亲赐万枫的腰牌,谁拿了这牌子,所言所行便都代表着圣意。
圣意算不得什么,实际上还是万枫的意思。
万枫却是惹不得的。
一行卒子齐齐跪下,满驭海没看,只是迈过这群人进了屋内。
一股浓郁的熏香气味直冲面门,那薄纱掩面的艳妓已用棉絮遮了身体,露出一双抹了脂粉的含泪黑眸瞧着他。
随后的那几个士卒见他盯着那女人不动,便说:“卫使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关外的胡女,最是艳媚好颜色,京中轻易可见不着……”
满驭海横过一记眼刀,“她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略愣,“自然是买来的……”
“我问你,这是哪儿,她怎么会在这儿?”
那几人都回过味儿来,霎时间白了脸色,却还是不死心道:“大人,军中枯燥,我们又只是些个粗人,有些需求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左右这只是个妓子,又不算强抢民女,弟兄几个不知道何错之……”
话音未落,那人便被一记掌风掀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一遭,吐出几颗被打落的槽牙来。
满驭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叫陈彦把那女子用棉絮裹好。
“我不知道你们楚人是什么规矩。”他说,“我只知道你们管燕人叫蛮子,想来是觉得我们燕人更粗野些。就是如此。”
他顿了顿,足尖踩在那士兵的脸上,毫不留情地碾下去。
“军中狎妓,也是要断指的。”
他喊一声陈彦,陈彦不知他要作甚,却被对方捞走了手中的火铲。
他还没来得及制止,便听一声巨响,骨头断裂的声音被撕心裂肺的哀嚎生生压了过去。
满驭海直起身来,环顾四下的其他人,竟勾起了一个笑。
“幸而这是在大楚,我只断他一人的指,算是给诸位赊个账。”满驭海将沾了血的火铲一丢,几节指头骨碌碌地从几人的脚下滚过,裹了一层灰尘。
“看着作甚?此刻不回去睡觉,明早的晨练不练了么?”
几人都把唇瓣咬出了血,盯着那手指,再无一个敢逗留片刻。
陈彦这才敢出声:“大人,这般行事,当心……”
满驭海却毫不在意似的,缓缓向那女子走去。
那女子挣扎着从榻上爬下来,给他重重磕了几个头。
“殿下……殿下大恩……”
陈彦脸色一变,“休得胡言,如今宫里可没有什么殿下!”
满驭海抬手示意他噤声,“你是乌珂台的人。”
那女子被陈彦喝过一次,一时不敢搭话,额头贴着地面,被冷汗浸透的长发从肩上滑落下来。
“你虽做胡人打扮,弹的曲子却是乌珂台的民间曲,楚人对关外不了解,燕曲胡曲未必分得清,可熟悉的人却能听得出来。”满驭海道,“乌珂台人烟稀少,曲子难以外传,若非燕人,想学到是极难的。”
那女子听闻此言,即刻哽咽出声。
“殿下果真……”她垂泪欲泣,又生生忍住,“奴自来了此处,便无一日不是炼狱苟活。听闻殿下到东山做了督卫使,想着若是您能听见这曲子,或许愿意看在同为狼脉的份儿上救奴一命……本以为只是徒劳,却不料您果真……”
她又要磕头,满驭海伸手扶住她肩膀。
“琵琶弹得不错。”满驭海道,“燕地女儿的确聪明。”
你猜满驭海是听谁弹过这琵琶(目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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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鸣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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