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虚梦(修)

图那歌虽是第一次到兽仓,却出奇地不害怕,反而用小箸从铜簋中夹了带血丝的牛炙,喂进那灰羽游隼乌黑发亮的喙里。

“姑娘胆子真大。”陈彦不由得赞道,“这游隼比那白虎还刚烈,常人是近不得的。”

图那歌闻言,一向冷艳的脸上也不由得化出几分笑意:“乌珂台人人驯烈马、熬苍鹰,我从小跟我阿父在边野牧马,时常遇见其他牧人饲养的鹰隼……”

提起旧事,她的目光又黯然了下来,“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陈彦见她这般,连忙转了话头道:“姑娘与卫使大人是同乡?”

图那歌想了想:“倒也不算。殿下十三岁和当时的大皇子殿下一同来乌珂台垦荒戍边,我曾遥遥地见过他一面。但是我那时候年纪小,许多事已记不得了,只记得殿下从小就骁勇,在乌珂台是鼎鼎有名的好儿郎。”

陈彦道:“既是皇子,哪有亲自垦荒戍边的道理。”

“我们燕地和你们大楚不一样。满家是狼裔,一代只出一个狼王,断没有什么次王、小王的道理。”见陈彦睁着眼睛一副听不明白的样子,图那歌索性道,“总之若是认定了哪个是未来的狼王,其他的人,哪怕是皇子,都只能做狼王的臣。”

陈彦在心中捋了片刻,又听这姑娘七言八语添了几句,大致明白过来。

彼时北燕选中的王储是二皇子满承林,故而当时的长子满应天和三子满驭海便只能沦为臣属,落得个戍守边关的职责。

图那歌悄悄在他耳边道:“北燕皇族的儿子都很惨的,他们的爹都不把他们当骨肉,抢儿媳、杀亲子这种事,我听的多了。”

的确如此。要么杀上尸山血海成为狼王,要么忍辱负重一声屈居人下。陈彦能懂,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图那歌,大楚也一样。

笼中的游隼饱食后,惬意地啄起尾羽来。图那歌夹着竹管为它添了新水,却听那隼高声鸣叫起来。

身后的铁门被人推开,她转过身,看见了满驭海。

“回来用晚膳了。”

图那歌杏眼轻眨,有点局促地望向陈彦,那清秀小太监浅浅一笑道:“姑娘去吧,卫使大人手艺极好,周边的许多杂役都尝过呢。”

直到她走进那厢房之中,望着那桌上的菜肴,仍然没有缓过神来。

陈彦端上金黄酥软的晴州乳鸽,那鸽子背脊被烧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喷香的蒜末撒上去,咬一口便是融了点辛辣的浓郁香气。周围摆的小菜也精致,脆莴苣薄牛肉,搭上滗干酱汁的酸爽酱菜,饶是配着寡淡的茶也足以让人唇齿生津。

图那歌局促地不知如何是好,只忙不迭地下跪道:“殿、殿下大恩,奴不敢受。”

满驭海没有瞧她,只是拿了一双木箸放在瓷盘边上,“乌珂台的规矩,食膳无尊卑。你既来了就是客,更何况我如今也不是什么太子,没什么不敢受的。”

他转头对陈彦道:“去把相林和小原将军也叫来罢,就说我犒劳他二位。”

陈彦道了是,转身出门去了。

图那歌这才明白他不是顽笑,咬了咬唇道:“奴不敢摘面纱,怕惊吓诸位……”

“自己割破的,自己反而瞧不上了?”满驭海抬起眼,锋利的眼尾勾起寒刀,可目光却是温的,“这儿有的是浑身是疤的,没人会讥笑你。”

图那歌望着他脸上那道骇人的长疤,这才缓缓把黑纱取下,坐在了桌边。

这边二人尚未动筷,那边便听张相林兴冲冲地高声道:“卫使大人亲自下厨?那我可得尝尝!”

肩上落雪的少年才卸了盔甲,在门槛上蹭了靴底的泥,望见那油嫩嫩的乳鸽便走不动道儿了。一旁的原柏寒倒是矜持不少,眉头还拧着死结,进屋便道:“一屋子人,熏死谁了……”

话是这样说,最后连拽带哄的,好歹落了座。

张相林赞不绝口:“卫使大人从哪儿学的厨?尝着和京中滋味大不相同,可细品起来倒又有几分相似。”

满驭海道:“自学的。以前家中有人爱关中好味,可燕楚商道常年封锁,佳肴运不到燕地来。为了哄他,索性自己编纂着学了。”

“那您这家人还真是好哄,若是像小原将军这般嘴刁的,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原柏寒又要踹他,被图那歌从中拦了一下,这才没有得手。三个孩子熟的快,只言片语便笑成了一团,实在吵不过对方便转去逗弄陈彦,弄得本就青涩的小太监满脸绯红。

膳用了一半,原柏寒又开始嚷嚷着也没壶酒吃,旋即便被张相林噎了一嘴军中禁酒。

岂知话音刚落,便听满驭海道:“有酒。”

几人正纳罕着,便见陈彦送上酒坛来。

“这是宫中送来驱寒用的。一人一盏,不许贪多。”

桌上气氛瞬间活络了起来。

陈彦解开坛上缄布,脸色却霎时间变了。他颤抖着斟上一盏,而原柏寒鼻子灵,即刻脱口而出道:“这算什么酒?怎么都没有味道的?”

满驭海眸光一凛,抿了一口,眼底的笑瞬间也冷了。片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夺过酒坛子,细细看起坛口的端倪来。

果不其然,塞子与酒坛瓶口间有处小小的凹陷,当中刚好插了只铜管。将铜管向下一倒,一只细长的纸条便落进掌心。

陈彦目瞪口呆:“这……”

满驭海却只是一言不发,只把纸条捻开,细细看起上面的文字。

精细锋利的小楷,写的不是什么任务差使,只有一句话。

“赤松很快就要冬眠,你把炉子放在它旁边就行,记得把蛇笼看好了。”

满驭海猛得把酒坛一倾,将其中清亮的液体通通泼在了地上。

满地湿滑,却只见水痕缓缓流淌,不曾飘起半点酒香。

那三个少年也不知这坛中为何只有清水,只眼睁睁地看着他提起铜炉的两耳,把炉子搬进了兽仓。再次回来,便将手中的纸条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这边凝重得无半点声响,屋外却传来了脚步声。陈彦前去开了门,瞧见来人时,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他口中的声音还没溜出来,便被那人摆摆手压了下去。

满驭海抬眸,却见来人着一身鸦青曳撒,衣襟袍角绣了银色忍冬花图,额间佩一条暗金色箭叶软缎抹额,衬得那双漆黑的丹凤眼愈发贵气逼人。

竟然是明昱。

虽然同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明昱身上却有种藏而不露的阴狠锋芒,饶是这一身常服也盖不住少年帝王的独尊气质。

“不必跪了,朕找太子殿下说几句话,很快便走。”他的目光扫过桌前的几个少年,驱赶的意味不言而喻。

原柏寒和张相林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图那歌先行戴上了面纱,从里间小心地挪了出去。她这一走,剩下二人也不愿多留,索性向明昱告了辞,不一会儿便退下了。

明昱望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勾起一个笑来:“太子殿下好手艺。大楚为将的不少,似太子殿下这便平易近人的,只怕一个也找不来。”

满驭海定定望着他:“你来做什么?”

“朕来,自然是瞧瞧朕心爱的野物被你豢养的如何了。”他看向陈彦,“陈彦,朕听人说枫哥把那錾花铜炉送来了,怎么没瞧见?”

满驭海站起来,将那囊了棉的厚重印花门帘掀开,凛凛寒风喷涌而入,吹得明昱那曳撒下的海纹缂丝百褶粼粼而动。他将门帘卷起,说:“不是要看兽么?兽不在这儿。”

明昱负手,额前两缕青丝随风飘扬,一双丹凤眼微微弯起:“成,那便去仓内。”

到了兽仓,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他看见了角落里的铜炉,并不说什么,反而转头去望满驭海。

“你知道朕为何不杀你么?”

明昱身量本就颀长,而满驭海偏偏比他还高了不少,此刻敛目看这小皇帝,眼里是凝滞的冷。

“自然是杀不了我。”

明昱笑起来,“果然是北燕的狼,不同于朕的那些臣辅,一开口尽是弯弯绕绕。你说的不错,朕是天子,凡是看不惯的,杀了就是了。只要朕想,只要朕能,朕都不会手软。”

顿了顿,他又绵长地叹息一声,“可惜啊,这个前提是,朕还是天子。倘若朕坐不了这帝位,那后来的一切,都不过是无稽之谈。满驭海,你说的对,朕杀不了你,但……”

他站到了万枫的那只蛇笼前。赤松已经进入冬眠,鲜红蜿蜒的一条仿佛穿起的红榴籽,静静地窝起在石沙下的角落处。

“朕想杀你。”

明昱侧眸,漆黑的眼底凭空也映出几分血色,“满驭海,你这双眼睛朕见过太多次了。凡是用这种眼神看过枫哥的,每一个,朕都记得。你们想做什么,朕也一清二楚。”

满驭海就这样听着,听到此处,却勾起一个极尽嘲讽的笑容。

那笑容令明昱感到熟悉。枫哥也这么笑过,在东厂,在诏狱,面对每一个垂死挣扎、徒劳求生的犯人时,万枫总会这样笑。

满不在乎。

明昱敛了笑意,逼近一步道:“你明知朕不会放过你,就该把你那恶心下作的心思收一收。”

满驭海却道:“恶心下作?傅鸿霓,你知道什么叫恶心下作吗?”

万枫在榻上求他的时候,什么淫.词.浪.语都能说得出来。他是官窑里长大的乐伎,听得多学得快,哪次不是哥哥夫君相公乱喊一通,何时在乎过下作不下作。

可亲过,抱过,睡过,又算得了什么?

那人是外热内冷的蛇,贪淫邪、纵情.欲,得趣时缠着人的小臂求欢,可待馋劲儿一过,下了榻便是温柔的冰冷笑眼。

万枫用那半点酒味不沾的一坛水就是摆明了告诉他,别把榻上的事当真了。

“我不知道你把万枫当什么,只知道你在意的、迷恋的都不过是你可怜的臆想。”满驭海哂笑一声,“或者说,都不过是你做的一场春.梦。”

明昱陡然变了脸色。

“大胆!”

屋外本就有锦衣卫暗随,听得异动便要赶进来,明昱青黑着脸色将他们喝了出去,又转首来怒视满驭海。

“……朕与枫哥相依为命,朕就是乐得把这世上最好的都送给他。满驭海,你激怒不了朕,朕会拿了你这颗脑袋,但不是今天。”

他的胸膛起伏片刻,将那股愤懑怒火生生压了下去。藏在袖中紧攥的双手慢慢松开,牵动着明昱的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七日后,朕会在东山起擂台选兵,成立第一支禁军御队。你最好让此事顺利进行,否则,朕便扔了你这颗棋。”

明昱踹开铁门,冷哼一声。

“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还在做梦。”

虽然晚了但还是发出来了

祝大家元旦快乐——

求收求评呃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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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虚梦(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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