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棠看着叶宝林跪在那儿,很深地低着头,连贴身宫女都弃她而去,有路过的宫人看一眼行个礼就走,实是再添上一层屈辱,当真可怜极了,分明告诉自己不要胡乱管事,也忍不住唤了一声,“叶姐姐。”
叶宝林抬起头,卫棠心里就是一咯噔,那双本来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全都是绝望之色。
她伸出手,递过去一块帕子,“是干净的,叶姐姐擦擦眼泪吧。”
叶宝林摇摇头,抬手直接将脸上的眼泪尽数抹去,“多谢你。”
卫棠想了想,半蹲下去,轻轻道:“我做宫女的时候,经常挨罚,有时候是一天吃不上饭,有时候是跪两三个时辰,另外还有掌掴、脚踢、责骂、讥讽……只要叶姐姐能想到的,我都经历过。”
叶宝林脸上渐渐显露出惊异之色,“王贵人这样对你?”
卫棠点点头,“姐姐若不信,去打听打听,闻箫阁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可是你再看看现在,她不能随随便便打我了,我的日子,过得总算比从前好一些。”
叶宝林低下头去,哽咽着说:“陛下喜欢你,我却什么都没有,昭媛娘娘从一开始就瞧我不顺眼,这两年多,我的日子是越来越没有指望。”
卫棠道:“叶姐姐当初选秀入宫,已经远超许多落选之人,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呢?其实对于很多宫外女子来说,叶姐姐已经是人中龙凤,仰着脖子都看不着的。”
“我的命不好……”
“我不相信一个人的命数是定下来就不会再变的,我更相信事在人为。”卫棠同她保持着距离,可说出的话,当真是熨帖到心窝里,“静昭媛和萧选侍一同为难姐姐,一时半刻不会收敛,最好的法子,就是姐姐搬离永安宫。”
叶宝林的声音都颤了,“怎么搬呢?她们没说错,我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妹妹,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从来就……从来就是个扶不起的,你回去吧,别叫她们看到了,回头连你一起为难。”
卫棠一笑,弯出两朵梨涡,“她们本来就一直都在为难我啊,平常在玉宸宫,她们说我的话,你不是没听见。叶姐姐,这后宫里还有皇后,还有太后,做什么非得见到陛下?而不论妃嫔们私下里有什么规矩,明面上是不允许虐待之事的,如果真的熬不住,何不拼一把,万一成了,从此脱离苦海,万一不成……还有比现在更糟的吗?”
叶宝林的胸口起起伏伏,好一会儿才道:“我……我不敢。”
卫棠没有失望,她知道这世上本就有形形色色的人,正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才有滋味,倘若都像她卫棠,动不动就想着豁出去,后宫要乱套,全天下也要乱套。
“没关系,叶姐姐,我只是提出个法子,若你觉得不成,别放在心上。其实我更想同你说的是,我见过许多死人。”
叶宝林吓了一跳,“你见过许多?!”
“嗯,我跟着父亲,见过好些死人,但凡是被人杀害的,无一例外,死前都拼命挣扎过,巴望着让自己的生命再多停留一会儿,而他们死后,无声无息,再不可能睁开眼看一看自己的家人,看一看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叶姐姐,死了,才真的什么都没了。”
叶宝林的双眼,骤然涌上眼泪,她知道,自己的死意被卫棠看出来了,所以对方认认真真地,说了这么多。
入宫至今,除了与她交好的纪良人,再没有第二个人肯对她说这种话,甚至于跟着她的宫女,都因为见她久久无宠,失去了耐性。
偏偏纪良人是一直以来的交情,而卫棠只算得上萍水相逢。
“谢谢。”她一面擦眼泪一面问,“为什么你要拉我一把?”
卫棠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看到叶宝林就想起曾经无助的自己,大概是见不得静昭媛萧选侍之流那样得意,想了想她回答,“晨昏定省时,只有叶姐姐和纪姐姐愿意同我说几句话,叶姐姐虽然话少,但其间好意,我感受得到。”
叶宝林半晌无言,末了只伸出手去,接过卫棠手里的帕子,又小声道了句“谢谢”。
她还得继续跪着,不然回去后面临的会是更严厉的处罚,卫棠陪了她小半个时辰,完全不在乎来来往往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如此,叶宝林也就渐渐地习惯了。只是她十分愧疚,自己受罚不该连带着卫棠一起在这里耗着,百般催促让人回去后,叶宝林望着那背影,将指甲死死地扣在了掌心,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映莲轩里,清茉已经泡好了茶,好容易等到卫棠回来,主仆二人说了几句话,卫棠换了身家常衣衫,休息了一阵子,正看着知雁绣花,清茉进来说,御膳房的人过来送午膳。
听到这三个字,卫棠心头一紧,面上闲闲地问:“从来送膳食,都是你们直接接进来,怎么今日专程说一声?”
清茉道:“回小主,今日食鱼片,说是要现将滚油泼上,才能鲜嫩多汁,所以膳房专遣了御厨来。”
“那便摆膳吧。”
卫棠坐在桌边,看着那一道熟悉的身形向自己走来,蓦地觉得双目有些模糊,忙借着浣手将水珠溅到脸上,用帕子连带眼角一起擦净。
“小人沈肇,见过小主。”沈肇行了礼,一直没有抬头,只是熟稔地端出鱼片,放好已经打磨细碎的香料,撒上绿油油的葱花,手腕一转,“哗啦”一声响,已经过了水的莹白鱼肉愈发曲卷起来,散出热腾腾的香气。
知雁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可沈肇的目光,只落在卫棠的裙摆上,声音微颤,“此菜也讨个彩头,愿小主如鱼得水,盛宠不衰。”
这话不啻于在卫棠心口上重重一击,然而不论内里如何翻天覆地,明面上也只能拢出一抹微笑,点点头,“很会说话,清茉,去暖阁里的箱笼里翻翻,我记得最下头放了一小包金瓜子,拿两颗来赏他;知雁,你去煮一壶新茶。”
两个宫女都被打发走,沈肇却仍看着那裙摆,只觉得天地间所有声音都消散了,只有钻心的痛楚,提醒着他与眼前之人已有天壤之隔。
“我那时碰到点麻烦,没能找孟总管将你出宫的事敲定,是我的错,如果我再快一些……”
“阿肇,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我的缘分尽了,以后你再不要想着来见我,安安生生娶妻生子,别阻了我的青云路。”
沈肇却抬头看她,急切地说:“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绝不是攀龙附凤之人,说这样的话,一定是想隐瞒什么。”
卫棠未曾想到他如此了解自己,可明白没有时间再多说,只狠下心别过脸,淡淡道:“没什么事,只是陛下瞧中了我,而我也不愿再做宫女了。沈肇,我已经忘了你,也不希望将来再有人拿出这桩事来诋毁我。”
沈肇刚要说什么,外面清茉进来,一脸疑惑,“小主,奴婢没找到金瓜子,是不是小主记错了?”
卫棠“哦”了声,“大概是挪动的时候遗失了,过去的东西,找不到就罢了,不必再费心思,你去拿点碎银来。”
沈肇平静地回绝,“无功不受禄,小人只是奉庖长之命前来送膳食,现在膳食已送到,小人这就告退。”
他走得很快,连清茉都有些奇怪,说头一回见到打赏都不要的,卫棠只道个人脾性不同,用膳便是,可只有她自己清楚,今儿这一顿饭,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唯有苦涩。
沈肇有多好,她当然知道,然而木已成舟,她没有资格再论过往,也不能让沈肇沉溺于曾经的情愫,若彼此都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那些筹谋就不算枉费。
偏偏这样的心思,只是她一个人的,沈肇从映莲轩出来后,直接就往内务府去了。
他一定要弄明白,养伤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自然他不会拖累卫棠,陪着笑脸旁敲侧击地打听,多半能问出什么。
孟良卿没让沈肇失望,乾兴宫的里的太监本来就就处处高人一等,连内务府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冯忠是尤其嚣张的那个,如果能多败坏一点儿他的名声,孟良卿乐见其成。
听到最后,沈肇舒了口气,看起来颇为轻松地说:“冯忠是什么东西,竟敢肖想小主;我又是个什么东西,冯忠以为拿捏了我,就能威胁小主?若非入宫前,卫小主的母亲百般恳求让我多多照顾,我也不会奔走帮忙……不过这都是旧话了,小主如今青云直上,我可不敢再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
孟良卿冷眼瞧着,这俩人像真的一清二白,于是还劝,“高枝儿谁不想攀,你识得卫小主,是个好事,将来御膳房里提拔人,你去求一求,说不定就是小主一句话的事儿呢。”
沈肇温和而客气地谢过他的指点,从内务府离开了。
早春的太阳照在身上还没有多少暖意,沈肇只觉得彻骨寒冷,果然没有猜错,卫棠是为了保住他们两人,才选择走进乾兴宫。
话又说话来,就算卫棠只为她自己,也没有半点错。一直心甘情愿照顾她的,是沈肇,暗示要娶她的,是沈肇,在这样的世道里,让女人担事儿,就是他无能。
沈肇想将自己狠狠抽上两耳光,但宫里那么多双眼睛,传出去孟良卿不知会怎么想,若给卫棠带去麻烦,他万死难赎。
于是沈肇只是一步一步稳稳走着,默默地将方才做好的决定,放在了心中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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