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棠只作不觉，在画屏的指引下向皇后行大礼。
先前在闻箫阁时，卫棠就听王贵人说过，皇后是定国公黎清的嫡孙女儿，出身极为尊贵，如今虽然刚过双十年华，却已颇有母仪天下的气势。
卫棠曾经随着王贵人来请安，那时候低着头，又相隔甚远，直到今日方看清楚，皇后姿容婉丽，举止端庄，眉似远山面若清月，果真是小门小户不可比拟的。
她嘱咐了些“侍奉陛下绵延子嗣”之类的话，便看了看身边的大宫女鹊枝。
鹊枝微微颔首，将宫中正三品以上的妃嫔告与卫棠，卫棠一一行过礼后，坐在皇后之下的宁贵妃就起身道：“臣妾有些不适，恐要先告退了。”
卫棠悄然看过去，自潜邸时就颇得周呈衍宠爱的宁贵妃，如今仍冠绝六宫，无人敢与之争辉。王贵人从前最羡慕她，可惜用尽法子，也攀不上半点关系。
皇后和气地抬了抬手，“你一贯身子娇弱，这几日天气尚未回暖，不必来向本宫请安了。”
宁贵妃摇摇头，耳畔的明月珰也微微颤抖，出尘绝艳的面庞上，仿佛拢着一层薄纱般的轻愁，“多谢皇后娘娘体恤，但晨昏定省，是臣妾应有的本分。”
皇后含着一缕得体的笑意，“你有此心，本宫都记着。去罢。”
被这么一打断，直到宁贵妃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卫棠还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敏妃喝了口茶，笑着道：“卫良人家在何处？卫大人官拜几品？”
卫棠知道这里头所有嫔妃，论起出身都要比她高贵，但遮遮掩掩并不能让她多几分体面，索性也笑着答：“嫔妾家在京城以北的桓水县，嫔妾的父亲是县衙仵作，无品。”
此话一出，妃嫔们皆讶然，秦才人更直接说：“那不是天天同死人打交道？”
卫棠坦然道：“是，嫔妾父亲一身验尸的本事，府衙碰到拿不定的案子，都会请嫔妾父亲去看看。”
虽说宫女出身都不会太高，大部分只是寻常百姓，但靠死人谋生，又是另一回事，大家闺秀们何曾接触过这种卑贱行当，免不了起一些窸窸窣窣的议论之声，敏妃更是用帕子按了按鼻翼，满眼鄙夷地转过头去。
敏妃身边的一位美人儿，眼角眉梢都带着风情，正是静昭媛，嗤笑了一声道：“咱们陛下先前就没问问卫良人的家世？真是……太不挑了。”
而昨天吃瘪的萧选侍也没忘添上一句，“出身低贱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会一些狐媚本事，只要能讨得陛下欢心，便飞上枝头了。”
静昭媛又笑，“卫良人有没有这些个本事本宫不知道，但如今在陛下跟前儿，妹妹怕是及不上卫良人一根手指头。”
萧选侍掩唇，“是，嫔妾及不上卫良人，谁叫嫔妾家里没教过那些呢？”
卫棠抬起头，懵懵然看着萧选侍，“嫔妾没听懂姐姐说的话，家里教过什么？如果是昨日姐姐那样的肆意，嫔妾的爹娘确实从未教过；如果说的是什么狐媚本事……嫔妾是良家子，这种话，当真说都不敢说出口，还请姐姐别再为难嫔妾了。”
瑶芳殿一时寂静，萧选侍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正要发作，静昭媛一句话压了下去，“还是个伶牙俐齿的，不过到底年轻，轻狂了些。选侍妹妹看在卫良人不懂规矩的份上，别计较了。”
萧选侍知道自己已落下风，再说下去也是丢人，悻悻住嘴。皇后合了手上的茶盏，平和道：“方才那些话，你们可敢去陛下跟前说？”
静昭媛掀了掀帕子，美得张扬，“臣妾不敢说，可这样的出身，只怕太后娘娘知道了，也要皱眉。”
“太后娘娘怎么想，不需昭媛忧心。”皇后眼底闪过一丝厌倦，“好了，既然同为姐妹，就要和睦相处。本宫乏了，今日就散了吧。”
妃嫔们都起身告退，出了玉宸宫。
对于好些人而言，不过是个小宫女偶然得宠，虽然确实容貌美丽腰肢细软，是个勾人心魄的美人儿，但正如静昭媛所说，家世太过低贱，等陛下新鲜劲儿过了，她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是以大家散的散，都没再来为难。
卫棠悄然松了口气，随画屏去映莲轩，主仆二人刚行至玉宸宫西侧，忽然后面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钉在原地。
“你站住。”王贵人带着秋果，满脸都是怨恨，直冲冲地向卫棠走来。
昨儿给皇后请安后回了闻箫阁，王贵人没见着卫棠，还以为她在躲懒，不想到了午时也仍然不见踪影，王贵人这才觉得不对劲，然闻箫阁的消息一贯不灵通，也没有人上赶着来告诉，直到太阳西斜，秋果才终于打听到，卫棠被陛下带走了。
而后宫门将要落锁，秋果带来最后的消息，今日陛下没翻任何人的绿头牌，侍奉的人是卫棠。
王贵人如遭五雷轰顶，彻夜未眠。
眼下看着曾经的奴婢今非昔比，王贵人顶着乌青的眼眶，再也忍不住，骂道：“昨儿不见你人，就知道没好事，从前秋果告诉我你不安好心，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整个闻箫阁里，就你最下贱，做出这种背主之事！”
画屏听着不像样子，正要阻拦，卫棠道：“贵人到底是我的旧主，总得有个交代，有劳嬷嬷去一旁稍候。”
画屏应声站去一旁。王贵人扬着头，高高在上，“你既知道我是你的旧主，就别妄想有朝一日压在我的头上，尤其是御膳房那个沈肇……”
“贵人。”卫棠打断，“本想等映莲轩收拾好了，请你去喝杯茶，既然你这么心急，就在这里说清楚吧。沈肇与我是同乡，先前你们误会，以他的性命要挟我与冯忠对食，如果陛下知道你竟然以这样龌龊肮脏的手段搅乱后宫，会怎么论罪？”
王贵人大怒，“哪里有如此严重，何况你和沈肇分明有私情，什么误会！”
“有没有私情，是你说了算么？”卫棠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如今我已经是陛下的妃嫔，你说这些瞎话，是要让人看陛下的笑话？另一则，不论这宫中究竟有没有人对食，明面上是干干净净的，全抖漏出来，即便陛下顾念旧情，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也都容不得你！”
王贵人大怒，可大怒也没有办法，卫棠的这些话，她没有一个字儿能驳斥，偏偏卫棠还继续往下说：“……沈肇记着同乡之谊，我也不能任由他自生自灭，他的性命，就托付给贵人了。”
“明明、明明是你有把柄在我手上，竟敢反将一军？！”
“我什么都敢。我可以不要这条命，换曾经欺负过我的人一同下地狱，贵人呢？”
她迫近几分，最末三字一字一顿，惊得王贵人面如土色，撂下一句“你真是疯了”，带着秋果落荒而逃。
卫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先前的气势渐渐消散，瞧着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孤零零的小姑娘。画屏上前来将她扶着，低声道：“奴婢这就引小主去映莲轩，小主昨儿侍寝，应该累着了。”
卫棠笑了笑，低声说了句“多谢嬷嬷”。
映莲轩里，两个宫女已经等待良久，见到卫棠，行了大礼。
卫棠问了姓名，方圆脸儿壮实些的叫知雁，尖下巴丹凤眼的叫清茉，两人年纪都不大，行事倒是都颇有规矩。照习惯，做小主的头一回和宫人见面，打赏点碎银也能笼络人心，但话到嘴边卫棠才想起来，自己做宫女时攒下的那点儿东西，都还在闻箫阁里放着呢。
像是知道她的窘迫，画屏故意打岔，说自己要回乾兴宫复命了，卫棠着清茉好生送出去，等人回来后，知雁已经奉上了茶，卫棠小酌一口后，沉吟半晌，还是下定决心，打开天窗说亮话。
“就在昨日，我与你们都还是一样的人，我知道宫女的不易，自然不会随意为难，若有什么好处，也不会忘了你们。如今映莲轩里人不多，平常咱们就安安生生地过，若有人来惹事，也不必怕，总有我顶在前头。”
一篇话下来，清茉只应了声“是”，知雁却笑着道：“奴婢明白了，小主待奴婢好，奴婢也绝不生二心。”
等从屋里出来，知雁小声对清茉说：“方才正是表忠心的好时候，怎么你做出那副模样？”
清茉悄然撇了撇嘴，顾左右而言他，“小主说话与宫里其他娘娘不同。”
“小主直来直去，我觉得挺好。”
“街上的贩夫走卒，都是直来直去。”
知雁吓一跳，去捂她的嘴，偷偷往身后看了看，才小声道：“怎么能这样说小主，我知道你打小就跟着你爹读书习字，喜欢文绉绉的人，可咱们做宫女的，没几个能有这样的机缘。”
清茉抬了抬下巴，似乎对这话很受用，“你放心，当着小主的面，我遵着规矩，不会行差踏错，等到了年纪出宫后，我爹娘自然会为我寻一门好亲事，再不用伺候人。”
知雁羡慕坏了，刚要说话，门外进来个小宫女，手里提着个包袱，说自己是闻箫阁的甜桃，奉贵人之令，过来给良人小主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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