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嫌弃地皱紧眉头,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沈未晞身上有什么难闻的气味:“真是晦气!赶紧的,别磨蹭!今天活儿多着呢,贵妃娘娘宫里有几批紧要的衣物要浆洗,若是耽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贵妃娘娘?沈未晞心中冷笑。如今宫中位份最尊贵的贵妃,是生育了大皇子的李贵妃,性情骄纵,颇得圣心。也是前世初期,柳绵绵需要小心翼翼巴结仰仗的对象之一。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这些“故人”间接打交道了。
她挣扎着,颤巍巍地起身,动作迟缓而无力,像个真正的久病之人。旁边已经有手脚麻利的宫女开始穿衣叠被,窸窸窣窣,没人多看她一眼。在这浣衣局,病倒、甚至病死,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同情心是最廉价的、也是最无用的东西。
沈未晞跟着人群,步履蹒跚地走出低矮压抑的宿舍。天光未亮,残月孤悬,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浣衣局偌大的院子里已经点起了数十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下,是堆积如山的各色衣物,和早已开始默默劳作的、灰色的人影。
冰冷刺骨的井水,沉重的捣衣杵,反复而机械的搓洗动作……这一切对她而言,遥远又熟悉。前世母仪天下之后,她早已十指不沾阳春水,锦缎绫罗,香薰暖阁。但刚入宫的那一两年,这些最底层的辛苦,她也曾亲身经历过。
只是,心境已然截然不同。
曾经的沈未晞,心中或许还有委屈、有不甘、有对未来的迷茫。而此刻的她,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和明确的目标。她不再觉得这劳作是屈辱,而是将其视为蛰伏和观察的最佳时机。
她默默地走到分配给自己的水池边,低下头,开始机械地搓洗衣物。冰冷的水瞬间浸没了双手,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一边动作,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哪个宫女在偷懒耍滑,只是做做样子;哪个宫女巴结了巡查的嬷嬷,得以分配稍轻松些的活计;谁和谁因为一点小事起了口角,彼此瞪视;张嬷嬷又是在什么时候会离开院子去偷闲……
这些细微末节,在曾经心高气傲的沈家小姐、甚至是后来的皇子妃眼中,根本不值一哂。但如今,在这等级森严、步步惊心的深宫底层,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讯息,却可能成为她生存乃至破局的关键。
“喂,沈未晞,”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沈未晞抬头,是春杏。她是张嬷嬷的远房侄女,在浣衣局里算是有点小权势,惯会欺压像沈未晞这样没背景又不得宠的小宫女。前世,沈未晞没少受她的气。
春杏指着角落里一堆明显更脏、布料也更粗劣的衣物,那是分配给最底层、或是被刻意刁难的宫女的活计,不仅费力,还容易损坏双手。“你去洗那堆。”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若是前世的沈未晞,即便落魄,骨子里那份骄傲也会让她忍不住出言反驳,结果自然是换来更严厉的惩罚和羞辱。
但现在的沈未晞,只是抬起苍白的脸,露出一抹怯懦而顺从的、近乎卑微的笑意,细声应道:“是,春杏姐姐。”
她没有任何犹豫,顺从地抱起那堆散发着汗味和其他难以名状气味的脏衣,走到了最偏僻、最寒冷的一个水池边,默默地开始清洗。冰冷的井水再次浸泡双手,冻得指关节发白、发僵,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更加用力地搓洗着,将所有的屈辱和恨意,都压抑在那看似柔顺的表象之下。
忍。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隐忍。像蛰伏在冰雪下的毒蛇,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但隐忍,绝不意味着逆来顺受,任人宰割。
她一边搓洗衣物,一边留意着春杏的动向。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春杏趁着张嬷嬷转身去训斥另一个宫女的间隙,眼神闪烁,迅速将几件质地明显好于普通宫服、看起来像是某些有点体面的大宫女才能穿的常服,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放在角落的洗衣篮里,并用一些破布草草遮盖住。
偷窃宫中之物,哪怕是旧衣物,也是重罪。这春杏,仗着有点关系,看来没少干这种中饱私囊的勾当。沈未晞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埋头干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她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时间在冰冷的水流和单调的劳作中缓缓流逝。天色渐渐亮起,但冬日的阳光毫无暖意。宫女们的手大多冻得通红肿胀,动作也越来越迟缓,只有监工嬷嬷的呵斥声不时响起,鞭策着她们不敢停歇。
直到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院墙染上一抹凄冷的橘红,一天的劳作接近尾声。张嬷嬷照例开始巡查,清点衣物,准备入库。
就在这时,张嬷嬷的脚步停在了一堆已经洗好晾挂的衣物前,眉头紧紧皱起,声音陡然拔高:“怎么回事?李贵妃宫里送来的那几件云锦内衬呢?数目不对!谁负责的?给我滚出来!”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宫女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屏住了呼吸。负责那批衣物的几个宫女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称自己洗好后分明已经晾挂好了。
张嬷嬷脸色铁青,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全场:“好啊!竟敢在浣衣局里手脚不干净!是谁?现在站出来,或许还能从轻发落!若是被我查出来,乱棍打死!”
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春杏站在人群中,脸色微微发白,眼神慌乱地四处瞟动,当她的目光与沈未晞平静无波的眼神对上时,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想要祸水东引,突然伸手指向沈未晞,尖声道:“嬷嬷!是她!肯定是沈未晞!她今天病恹恹的,一直待在角落里,肯定是她趁机偷了东西!”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未晞身上。
沈未晞心中冷笑一声,机会来了。
她并没有惊慌,而是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和无措,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吓傻了。她看了看暴怒的张嬷嬷,又看了看眼神狠毒、带着威胁意味的春杏,瑟缩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才怯生生地、细声细气地开口,声音还带着病后的虚弱:
“嬷嬷……奴婢……奴婢不敢……奴婢今天一直在洗春杏姐姐吩咐的衣物,未曾离开过水池……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目光似有若无地、带着几分恐惧地,快速扫过春杏那个放在角落、看起来有些鼓囊囊的洗衣篮。
她什么都没明说,但那副欲说还休、备受惊吓、又不敢隐瞒的模样,比任何直接的指控都更有说服力。
张嬷嬷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常年管着这些底层宫女,什么龌龊事没见过?她立刻顺着沈未晞的目光看向了春杏的篮子,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
春杏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失声叫道:“你胡说!嬷嬷,她陷害我!她……”
“闭嘴!”张嬷嬷厉声打断她,几步冲到那个篮子前,一把掀开上面遮盖的破布——那几件质地精美的云锦内衬,赫然就藏在下面!
“好你个春杏!狗胆包天!竟敢偷到贵妃娘娘的头上了!还敢攀咬他人!”张嬷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春杏的鼻子骂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嬷嬷饶命!不是我!是沈未晞!是她放进去的!”春杏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
沈未晞适时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发出压抑的、委屈的啜泣声,愈发显得柔弱可怜。
张嬷嬷正在气头上,眼见人赃并获,又见沈未晞如此“老实胆小”,而春杏却气急败坏地攀咬,心中早已有了判断。她怒极反笑:“人赃并获,还想狡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把春杏给我拉下去,重打十板子!扣三个月月钱,以儆效尤!”
两个粗壮的婆子应声上前,不顾春杏的哭喊挣扎,将她拖了下去。春杏被拖走时,看向沈未晞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沈未晞却始终低垂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甚至有些溃烂的双手,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那低垂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锋芒。
第一颗绊脚石,清除了。虽然微不足道,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吃人的后宫,她沈未晞,真正地回来了。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她已找准了方向。每一步,都将踏着算计与鲜血,走向那唯一的、至高的目标。
寒风依旧凛冽,浣衣局里的水声、呜咽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沈未晞重新将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用力搓洗起来。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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