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及微温的酒液,再落到冰凉滑腻的苏绣丝线上,沈未晞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她能感觉到柳绵绵和芳草的目光,如同两把无形的锥子,钉在她的脊背上。
她并未急于擦拭污渍中心,而是先在不甚起眼的边缘处,用极轻柔的力道试探。棉布掠过,带走些许表面的浮尘,那深褐色的污渍边缘似乎略微晕开了一点点,颜色也仿佛淡了一丝,但又像是光线错觉。
沈未晞心中冷笑。这污渍果然不是寻常之物,柳绵绵定然是用了某种不易清除的混合脂膏,故意刁难。她放缓动作,显得更加小心翼翼,每一次擦拭都只覆盖极小的一块面积,并且不断更换棉布干净的角落,避免二次污染。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棉布与绣面极轻微的摩擦声,以及炭盆中偶尔爆起的噼啪声响。沈未晞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也顾不上擦,只是专注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污渍的面积似乎并未缩小多少,但整体颜色看上去却不再那么突兀刺眼,仿佛被均匀地晕染开,与周围绣品的底色融合了些许,不再是一块死板的斑块。当然,若仔细看去,痕迹依然明显。
沈未晞停下手,后退一步,朝着柳绵绵深深一福,声音带着疲惫与惶恐:“回才人,奴婢尽力了。这污渍……性子奇特,酒精度也只能略微淡化,无法根除。若再强行擦拭,只怕会损伤绣线光泽。奴婢……奴婢无能,请才人恕罪。”
她将姿态放到最低,将“失败”的原因归咎于污渍的奇特,而非自己方法有误。
柳绵绵站起身,袅袅娜娜地走到屏风前,伸出保养得宜的纤指,轻轻抚过那块被处理过的污渍。她的指尖在绣面上流连片刻,眼神变幻不定。
的确,污渍还在,但那种生硬的“泼溅感”消失了,变得像是绣品本身经年累月形成的一处自然旧痕,不仔细看,甚至不易察觉。这份“淡化”与“融合”的手法,远比彻底清除更需要技巧和耐心。这个沈未晞,果然不简单。
芳草在一旁低声道:“才人,看来这丫头也就这点本事了,到底是浣衣局出来的,上不得台面。”
柳绵绵却摆了摆手,目光重新落在低眉顺眼的沈未晞身上,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罢了,能处理成这样,已属难得。至少看着不那么碍眼了。看来,你确实有些巧思。”
沈未晞心中警铃大作。柳绵绵这话,绝非单纯的夸奖。
果然,柳绵绵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随意,却暗藏机锋:“说起来,你一个浣衣局的宫女,懂得倒是不少。连本才人这特制的汤药气味都能辨出几分,还会用酒精度来处理绣品……这些,可不是寻常人能知道的。你入宫前,家中是做什么的?”
来了。沈未晞心知这是必过的拷问。她依旧低着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怀念:“回才人,奴婢……奴婢家中本是清河郡一介书香门第,家父是落魄秀才,以教书为生。奴婢幼时,家中尚有几分薄产,也曾请过教养嬷嬷,学过些女红识得几个字……后来家道中落,父亲病故,奴婢才不得已入宫……这些微末见识,多是幼时听家中老仆或嬷嬷闲聊时记下的,让才人见笑了。”
她将一切推给“落魄书香门第”和“幼时记忆”,合情合理,既能解释她的与众不同,又不会过于惹眼,更透着一股身世飘零的凄楚,容易引人“同情”。
柳绵绵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落魄秀才的女儿?倒是能对上几分气质。但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与应对自如,却绝非一个普通落魄户能教养出来的。
“原来如此,倒是个可怜见的。”柳绵绵语气软了几分,仿佛真的生出了几分怜悯,“在这浣衣局,怕是埋没了你。若你愿意,本才人倒是可以向内务府说项,将你调来毓秀宫当差,总好过在那苦寒之地磋磨。”
芳草闻言,惊讶地看了柳绵绵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沈未晞心中冷笑更甚。调来毓秀宫?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拿捏吗?只怕是请君入瓮,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如今羽翼未丰,绝不可与这毒蛇离得太近。
她立刻露出受宠若惊却又万分惶恐的神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才人恩典,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奴婢粗手笨脚,只会些浆洗的粗活,实在不敢玷污才人的毓秀宫。且张嬷嬷对奴婢有管辖之责,奴婢不敢擅自离弃。求才人体谅!”
她以自贬和规矩为由,委婉又坚决地拒绝了。既全了柳绵绵的面子,又表明了自己安分守己的态度。
柳绵绵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幽深,最终化作一声轻笑:“罢了,你既念着旧主,本才人也不便强求。起来吧。”
“谢才人体谅。”沈未晞这才松了口气,缓缓起身,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与柳绵绵这番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步步惊心。
“今日辛苦你了。”柳绵绵示意芳草,“芳草,看赏。”
芳草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递给沈未晞,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赏赐不轻不重,符合才人的身份,也带着一种施舍的意味。
沈未晞恭敬接过,再次谢恩。
“日后若本才人这里再有类似的难处,少不得还要劳烦你。”柳绵绵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能为才人分忧,是奴婢的福分。”沈未晞谦卑应下。
从毓秀宫出来,寒风一吹,沈未晞才觉得浑身发冷。张嬷嬷早已等得焦急,见她出来,连忙上前,压低声音问:“怎么样?没出什么岔子吧?”
沈未晞摇了摇头,将那个荷包递给张嬷嬷:“才人赏的,奴婢不敢擅专,请嬷嬷代为收着,分给局里的姐妹也好。”
张嬷嬷接过荷包,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对沈未晞的“懂事”颇为满意,语气也热络了些:“算你是个知趣的。柳才人……没为难你吧?”
“才人很是和气,只是问了些清洗的细节。”沈未晞轻描淡写,绝口不提其中的凶险。
回到浣衣局,已是傍晚。小怜见她回来,悄悄塞给她一个尚且温热的杂面馒头,小声道:“未晞姐姐,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这个给你。”
沈未晞看着小怜那清澈中带着担忧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她接过馒头,低声道:“谢谢。”
坐在冰冷的通铺上,啃着硬邦邦的馒头,沈未晞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柳绵绵已经注意到了她,虽然暂时被她搪塞过去,但以柳绵绵多疑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未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然而,危机之中也蕴藏着机遇。经此一事,她在张嬷嬷心中的分量更重,甚至间接获得了柳绵绵那边一种诡异的“认可”。这让她在浣衣局这个小泥潭里,拥有了更多辗转腾挪的空间。
她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尽快强大起来。坤宁宫那条线,要抓紧。张嬷嬷这边,也要继续巩固。还有小怜……或许,可以开始慢慢引导,培养一个真正的自己人。
夜色渐深,浣衣局里响起了宫女们疲惫的鼾声。沈未晞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冰冷的月光,脑海中飞速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她知道,自己就像走在一条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上,四周迷雾重重,脚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她没有退路,唯有向前。
步步惊心,亦要步步为营。这幽兰,只有在最险峻的悬崖峭壁上,才能绽放出最绝世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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