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闱已然五载。
五载前我是浣衣所的低贱洗衣婢，五载后我是尚食局最普通的宫人。
宫门幽闭，高门深处。五年前，苏瑃袄穿梭在数十个宫婢中寻我，一把扔下我手中浆洗的衣物，反复揉搓着我冻得红肿的手掌。
我一袭单衣只蜷缩着呆呆跟在她身后，还未踏出院门，浣衣所得掌事追出来。
脸上堆着笑道:“呦，是苏掌药来接妹妹了。”
她这才停驻转身，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这几年有劳掌事照顾了。
”她是笑着回的，可我分明瞧见这股笑意在踏出院门便收敛殆尽。
阿姊常告诫我说：“薤儿，在这宫里只有强者才能活下去，你只有不断地变强，才能保护自己。”
她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不过须臾数年，我数着指头看着院角的海棠从春日缤纷到冬日凋零。也看着她一步步从最低贱得洒扫宫女，慢慢的，做上尚衣局的宫人，到如今正八品的司药司苏掌药。
可当她携挈我至尚食局门前，彼时元日已近，里面正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忙碌的炊烟缭绕，一团热闹，我却战战兢兢，只畏惧不敢朝前。
或许是害怕，害怕会淹没在这拥挤又空荡的宫廷。就如宫墙角的芍药，纵然曾经盛放，如今蔫落后，枯瓣也和尘泥搅合成一处。
阿姊说：“快进去吧。”推着我便一脚踏了进来。
芷心拿着菜刀晃了晃我的眼，“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呆雁。”
我这才收了神，看着她将炙熟的一整块车鳌均匀的切成三块，摆入两片紫色蚌壳，边道：
“这笠泽产的车鳌果真鲜美，大人们今日必饮酒的多，车鳌肉最是解酒。”
我将刚切成的生姜橘皮屑末均匀撒上，小心翼翼的递给掌事厨人。
鳌肉鲜嫩的汁水在炭火炙烤下慢慢溢出，滋滋冒着热气，橘皮伴着生姜的辛香也氤氲在整个内疱。
掌厨道：“车鳌炙备好了，快让端出去吧。”
亲蚕礼毕，按礼制要给各宫命妇还有各大人内眷赐宴，又谓之劳酒，劳酒宾客按照位分依次落座。
殿内自然是上宾，皇后娘娘以及各宫妃嫔公主以及诸大人内眷，由尚食局尚食大人和司膳大人亲自侍候。
殿外便是我等掌膳杂役等的役要之所，园内坐不下，只得院门口摆了数张燕几酒桌，大人们在此推杯换盏，更酬往来。
我随着宫婢们按桌端去各式各样的吃食，有：炙羊肉，炙獐子，鱼鲊，肉鲊，蒸羊，蒸猪，外加各类爽口的胡麻羹，瓠叶羹等
曾有人云，亲蚕大典本为代替蚕农拜祭蚕神嫘祖娘娘，而真正躬桑的织妇几时能见识到这般珍馐。
正四下忙活，忽听到外头一阵嘈杂吵嚷。
一个小宫女跑进来道：“快来几个人，一个酒蒙子闹酒疯呢，舞了好一阵子，掌膳大人制不住了。”
我会同芷心赶忙用腰间的襜衣擦了手同她一道，走至院拐角一燕几处围着一少年。
青黑宽抹额懒懒的系在额间，上面用金线绣着精巧的飞鹤祥云，幞头帽随意甩至桌角。
掌膳似是劝解了半日无用，见了我和芷心等如抓到了稻草。
“谁有什么速速解酒的法子。”
这人此刻折腾累了，歪坐着脸通红又似作呕状，见又来了人才懒懒的仰起头。
我这才瞅见是一逾弱冠之龄的少将，丹凤长斜入鬓，宽额挺鼻，弯弓眉下目光有棱。
暗想，这武将的相貌虽是硬朗，若不是他身着皮甲说是书生也不为过，掌膳唯恐惊扰内殿，届时恐怕整个尚食局都有干系。
我便柔声问：“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他这才似寐非寐，眼波迷离，
“女官大人，赏在下一碗解酒汤罢。”
掌膳命人取来了汤药让我去喂药，我上前端着扶头，还未入口，就被打翻湿了一身。
嚷道：“我不要这等劳什子汤药，苦兮兮的难以下咽。”
我推了推小宫女，想着现熬终究是慢了些，便道：”快去取二两现成的柑皮丝来，另带一壶热水，少许青盐。”
宫人取了来，我便抓起一把柑皮放置碗内，滚水瞬时泡至黄汤，扶起头硬生生灌他喝了几碗，这才缓将过来。
春来夏往，天气愈来愈热，身为尚食局宫人除了想法子如何解暑，便是各项吃食的保存之法。
除了新鲜的鱼虾肉类，偶然也进上春天做成的鱼鲊，肉鲊，如若鲜物来不及消化，便在暑日里将鲜鱼晒成鱼干先存着，用时再用冷水泡发，配上煮好的粳米饭，一层米一层鱼做成干鱼鲊也是一道不错的风味小菜。
不过这等小菜大都也是为宫女太监的吃食所备，这日我正浸鱼，芷心顶着日头，怀抱着一捧荷叶跑来，说要给我封翁口用，
我道：“这个好，这个荷叶的清香气正好还能进到鱼里。”
芷心便问：“还有多久能做得?”
我回道，这会子虽不算十分热，大抵二十日也要的，又问：“你这可是在御湖里摘的。”
芷心擦了擦汗:“娘娘们都在御湖赏荷呢，内监们划着船采了好些嫩荷叶，我便趁势要了些说作荷叶鸡用，一听是做吃的，便给了我好些。”
我打趣道：“那你也不怕他们哪日认真来跟你要吃的，司膳大人可都也去侍候了吗。”
芷心低头小声道：“连着好几日李司膳和张掌膳早早得就出门了，说是今年新进宫的豆子郁坏了，足足几百斤。”
说着又瞅了瞅四下无人，手指着上面悄声道：“还有人说是上面有人贪墨。”
刚说到贪墨，门口一宫人喊，吓得我俩一激灵。
“薤儿姐姐在这呢，叫我一通好找，李司膳刚叫你呢。”
我瞅着原来是司膳的腿子红靛，平日里总是趾高气扬的，今日倒随和了些。
一路跟着她去，远远地到了光禄寺的一处殿内。
高位坐着的身着青蓝织金云纹宽袖长衫，高髻上金蝶翩跹，娥眉弯似月，弯月下好一双凌厉老成的眸子，眼波婉转。
向来听说尚食局的两位尚食大人，一位温恭良善待下如沐春风因其品德高洁而备受赞誉，而另一位背靠大树，如虎如狼，且常年占据要位，在其位却不谋其事，与宫内宫外都颇多粘连。
料想眼前的必定是另一位罢。
我不敢多想忙不迭双膝伏地：“小的苏氏见过尚食大人。”
尚食大人拨弄着手腕的枣核玛瑙糖珠串：“你识得我？”
我立刻道：“小的虽只是一小小杂役，然宫中年节众多，如眼下不久便是夏祭，但逢节日，必有幸得见各位大人，且大人高风亮节，褒誉众多，小的们私下都感念万分，恨不能侍奉左右。”
尚食细眉微展：“嘴倒是很巧，地上凉，快起来罢。”
又对着一旁两人道：“难为你二人有心举荐。”
边上的张掌膳上前扶起我，李司膳对着尚食躬身道： “正是看中这姑娘难得的伶俐，我才放心交代与她。”
我疑惑未消，张掌膳自去到屏风后头端了一小白瓷碟出来，凝睛一看，却是一碟子酱，一旁的宫人用一勺子挖了递给我。
掌膳温声：“尝尝！”
我接过细细咂摸，只觉得满嘴的豆渣味直充胃门，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也顾不得体面只好自去取了水硬咽了下去。
掌膳笑问：“这是今年的新酱，可尝出什么。”
我正想说，你不说，我竟不知是酱，还以为是什么猫狗的腌臜之物。可看着眼前都是官，又哪敢如此开口。
只好承应：“这可是从宫外民间何处寻来的，倒是滋味不同。”
张掌膳笑说：“你倒会虚手打哈哈，这正是官中光禄寺今年新制的酱，统共几十大缸子竟白白浪费了，也不知是何日得罪了酱神，都成了这味。
“今日着你来也是为了这桩事。”
我迟疑了会又问：“小的听说，可是今年的豆子？”
李司膳插嘴道：“刚白夸你是个聪明人了，何曾听说过陈几年的豆子作不出酱的，这么说，外头的穷苦百姓家倒都别吃酱了。
”说着顿了一顿：“正是找不出缘由，才这么虚晃一枪，今日找你来，一来看你伶俐二来毕竟是我们司膳房内部的人，正打算派你同张掌膳一起速去查清此事，回来自有你的好处领。”
随后又交代了我许多，我连连唱诺，而后尚食大人也并未出一言招手让我磕头出去了。
出了殿门，越思忖越不对劲，姐姐曾说起这尚食局的两位尚食表面虚与委蛇，实则早就不对付，我又想起前朝有位官员墙头草两边倒最后两边都不讨好，我虽一心明哲保身并不想参与之中，如今却不由得蹚进了这趟浑水里，可眼下也没有脱身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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