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条骤然从手心滑落,让褚青盏眸中的震惊有了因由,她低头拾起墨条,并趁着这个间隙在桌底平复自己的惊骇——
那宣纸中铺陈着的哪是曾经那如蜈蚣乱爬般的丑陋字体,倘若不是她亲眼所见,她岂能相信如今这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般的字体是同一人所作。
父皇自己就是个“书法迷”,因此尤其注重皇子公主们的书**课,从小到大不知给他们看过多少书法大家的真迹。
这审美高了,自己的狗爪字体自然看不过眼,字自然能越练越好。
褚青盏于“书法鉴赏”这一行同她父皇一样都是个行家,所以在当初看到闻诏刻意写出的蜈蚣字体时,才会觉得那字丑得会伤了自己的眼睛。
只是当初有多嫌弃,如今就有多么惊骇——
他果真在藏拙。
同时心中的那个疑惑在此刻越来越浓烈——
他是全都知道了?还是依然只是猜测地试探?
褚青盏深吸一口气,唯一确定的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太过大胆。
竹林在夜间沙响一片,自墨条掉落的大动静后,黑夜的风声仿佛被渲染得更加滂湃。
褚青盏从地上拾起墨条站起,短短一瞬间,她的心念如风声汹涌,最后全被她压于一线暂时归为平静。
昏黄的烛光照不亮身侧之人的神情,如隐入黑暗般。
闻诏将笔置于书案,他不再侧身看身旁之人如何反应,而是浮皮潦草般看了眼褚青盏手中的墨条,声音里辨不出情绪:“既然墨条裂了,今夜便到此吧。”
褚青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汹涌的风声给阻了回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最后偏头看了看书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张写满字迹的纸被毛笔压在原地,并未被他收走。
风儿一吹,纸张仿佛就会被吹走般。
褚青盏犹豫再三,终是拿起了那张有可能暴露闻诏藏拙的宣纸。
褚青盏离开碧亭后,一个修长的身影从竹林后出现,俨然是未真正的离开的闻诏。
**
一个心事重重的夜晚过去后,第二日,在大娘子孙秋雁的召集下,除了不管后宅事的老爷闻鸿峥和因病魔缠身闲少出门的秦小娘秦元霜,闻府众人齐聚德宁堂,连所有的丫鬟仆从也都候于门外听大娘子召唤。
褚青盏因是公子的贴身丫鬟,便可以进入堂内站于闻诏一侧。
上次因着闻奉的破事她只是粗略一扫,这会儿好不容易又有了个机会,褚青盏终于可以仔细地看看另外两位闻府中人。
坐于孙秋雁下位右侧的妇人就是王小娘王莲,王莲看上去比孙秋雁和秦元霜都要大,或许是岁月染上的风霜使美人蒙尘,若不是身着翠玉,此刻竟与门外等待听唤的老妇别无二致。
坐在王莲身旁一侧的年轻女子应该就是闻诏和闻奉的大姐闻琴,她同她母亲的样貌有七八分相似,因着身形窈窕,脸蛋柔嫩,也算得是位美人小姐。
褚青盏刚从她二人间收回目光,孙秋雁便出声道:“今日叫你们众人前来,是因着两件事。”
“这第一件事,我此次游玩江南瞧见那边的女子个个都温婉细心、周到体贴,因此在当地买了许多年轻丫鬟进来。”
桃柳拍了拍手掌,一群已换上闻府丫鬟服饰的女子齐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们个个都长得瘦弱高挑、柔美婉约,齐齐站立一排,竟让人眼花缭乱得无从选择起来。
孙秋雁对底下的闻奉道:“奉儿,你刚失了个贴身丫鬟,这群女子中,若有你看得上眼的,尽可先挑两个用着。”
闻奉的眼睛早已看直,若不是众目睽睽,他的手恐怕早就上人腰上贴着了。
他嗦了口气,对孙秋雁道谢道:“多谢母亲,我就知道母亲有什么好的,都先紧着儿子。”他嘴角斜勾,话音一转:“这群美人哪个不比清荷那个贱婢好,夫子有句话教得真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如今我这可谓是失之贱人,收之美人哈哈哈哈——”
美人二字刚落,他就揽着两个女子腰给拉了过来,那两个女子皆被他这粗鲁的行为给吓得不清。
所幸孙秋雁还在上头看着,她警告般清咳两声,闻奉再色胆包天也得在他母亲的眼神下收敛几分。
接下来便是王莲和闻琴各自从中挑了一个,褚青盏见孙秋雁的眼神压根没往闻诏身上放,而闻诏也一副神情淡淡的模样,便以为这场热闹没他们的事。
可谁曾想孙秋雁等的便是这“最后”。
见该挑的都挑走了后,孙秋雁便将目光放到了闻诏身上,她细长的眉尾高挑,好似施舍般语气道:“闻诏,你也从中挑两个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闻诏。
闻诏面上既无欣喜也无惊讶,他好似早就猜到有此一遭般,如常起身回拒:“闻诏多谢嫡母的好意,只是我身边已有了个贴身使唤的,再者旧日的清荷也重回了静安院,实在不敢再多充盈。”
孙秋雁的面色果不其然地冷了下去。
王莲察言观色地对闻诏道:“你不需要,秦小娘呢?你这孩子怎的不替你小娘多想想,她这么多年身旁只得了两个人照顾,自那件事之后,又只剩下了香吟一人,如今大娘子开恩散仆,你既不需要,也可替你小娘再招罗两个。”
褚青盏蹙眉,“那件事”,这又是哪件事,在这闻府呆久了,现如今听到人这样说,她总会下意识地直觉不是件好事。
她们不提秦小娘也就罢了,这话一出,闻诏原本淡漠的脸色变得更加冷淡,仿佛都不用听他说出口,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便直散而来了。
他态度恭谨中又带着疏远:“香吟是我小娘入府前便跟来的陪嫁丫鬟,伺候小娘三十余年,一应起居照顾没有不周全的,又何必增添新人。”
褚青盏敏锐地察觉出闻诏在此刻的心情变得十分不好,虽说他从进门开始便是这幅死气沉沉的模样,可却始终被他克制地压抑着,这会儿倒像是实在压制不住般逸散而出了。
孙秋雁见他的目光微微讶然,神色中有隐约的怀疑一闪而过。
堂内的气氛原本因着这一出有些僵持难看。
闻奉突然讥笑两声,话是对孙秋雁说的,可鄙夷的目光却斜视着闻诏:“母亲,有些人天生就识不得好货,人贱就该配贱人,何必要糟踏了这群美丽的小姑娘。”
他这话闻诏直觉无视般面无表情地毫无反应,褚青盏倒是十足愤然地在唇舌中磨牙关。
待她恢复身份,非得派个侍卫将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闻奉狠狠胖揍一顿才行!
孙秋雁这会儿烦躁得很,无差别攻击地瞪了眼闻奉,闻奉这人自以为是这“一县之主”的唯一嫡子,出生起便如井底之蛙般狂妄得没别,半生唯一惧怕的便是肉眼能见着的能压得过他的父亲和母亲,因此孙秋雁一瞪,他便如鹌鹑般重新坐了回去。
孙秋雁本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经此一遭,她碗底大的耐心更是蒸发得毫无踪迹。
她声音又急又戾,此刻更是带着命令的语气道:“这闻府里的一砖一瓦,一树一木皆由我管,管你是静安院还是栗风院,我塞人或撤人,你们都该跪着接谢。秦元霜便是这般教你的规矩,你哪来的胆子敢拒绝主母的恩赐!”
孙秋雁这番话可谓是十足的霸道威压,无论是堂中门外大半的人都吓得垂下了头。
可一向遇事克制压抑的闻诏此刻却像变了个人般,周身的气场竟丝毫不比发怒咆哮的主母弱。
褚青盏正在疑惑闻诏为何突然变得这样,只见桃柳在一旁给自己使了个眼色。
褚青盏瞬间便懂得了她的意思——这是让自己做那扑火的蛾子劝说劝说闻诏。
她蹙眉心想,这可真是太高估她的魅力了,他如今在前所未见的气头上,自己贸然上去,肯定会被会烧得灰得不剩。
不过如若自己不做些什么,那是肯定不行的,不仅桃柳在看,孙秋雁也在上头用余光瞧着自己呢。
褚青盏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个中和的法子。
孙秋雁既然想塞入进静安院,闻诏又不想用这群孙秋雁带进来的丫鬟,不如……
一片僵持的氛围中,褚青盏轻灵动听的声音在闻诏耳畔响起:“公子,清荷那不是还缺个人照顾么?”
这话一出,闻诏还未作声,闻奉便先一个嗤之以鼻道:“她一个贱蹄子,配得上用人伺候么?”
孙秋雁原本瞪了褚青盏一眼,而后自个儿似乎是明白了她的“用意”,眉心竟舒展了些许。
此刻她破天荒地呵斥闻奉道:“她受伤也是拜你所赐。”
而后在闻奉委屈的目光下,她假慈悲地道:“清荷原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虽犯了事,我作为主人却不能见死不救。”
她食指看似随意地一指其中的一个丫鬟,又是施恩般的语气对闻诏道:“就这个丫头吧,闻诏,你将她带回去。”
本以为一切已成定局,谁知闻诏突然冷笑一声打破寂静,他话语凌寒威压,却是对着褚青盏说的——
“自作主张,你以为自己是谁?”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出自《后汉书·冯异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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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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