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冲进没关紧的宫门,又被厚重的棉制帷帐遮挡,瑟瑟寒气穿过棉布上粗疏的针脚,在宽广的宫室里流淌。放在角落里的火盆冒着霭霭的白烟,与弥漫全室的椒香无声角斗。
火盆附近的胡床上,坐着一位女子,面如芙蓉,眉如野草,肤若凝脂。她头发随便挽了个髻,斜插一支金步摇,外穿一件深红色齐膝的褶衫,两腿岔开,露出黑色杀口袴,脚上套着一双男式的靴子。这般不伦不类的打扮,只能是燕京公主符旋了。
符旋手里拿着一沓画像,每翻一页,符旋两条浓眉便皱紧一分,留在纸张上的握痕也更深一层。她身后站着两个身穿小袖褶裙的侍女,个头稍矮些的探头偷看,看到画纸上写着“风流郎君”字样,但画像的人物抽象至极,充其量能认出来是个男人。侍女掩面偷笑,被身旁面容严肃的狠狠瞪了一眼。
符旋翻页的时间越来越快,翻页的声音也越发明显。背后偷笑的侍女一秒变脸,神情瞬间严肃。画像一页从符旋手中飘落到火盆里,很快便被符旋的怒火吞噬殆尽。
“王如意!”
话音落下不久,便见帷帐外面转进一个少年。即使已经见了多次,看到少年眉眼的那一刻,符旋仍是眼前一亮,因为饱受画像摧残的眼睛也重获了新生。
王如意是被符旋两个月前救下的奴隶,自称是南面楚国的破落户,今年十七岁,被叔父夺了家产后从军,结果在最近的燕楚之战中战败成了俘虏。
与他倒霉的人生经历相对的,是他那张令人见之忘俗的脸。五官清绝,风姿特秀,睫毛掩映下的黑色眸子里流淌着江上云雾。符旋找到他时,他倒在芦苇丛里奄奄一息,满脸血污,让符旋想起昆仑山上凤凰涕泪的红玉,敕勒川里流光溢彩的宝珠。
“公主有何吩咐?”王如意绕过帷帐后便垂头跪下,他的发音轻柔绵连,与燕人重且清晰的发音有很大不同。
美色如风,卷走了符旋心中怒火,她即将出口的怒斥变成了询问:“这就是所谓的风流郎君?你莫不是在敷衍我?”
王如意看着符旋手中的画像,眼帘低垂,试图藏住眼中的委屈:“公主息怒,我这几日踏遍燕京所有书肆,这套风流郎君图已是模样最逼真的了。其他版本,更是难以入目。”
符旋注意到他眼下青黑,加上暗卫的消息,知道他所言属实,心中郁闷,却也不好发作。她鼓着嘴,将手里的画像一股脑扔进火盆里,惹起一股浓烟。
“也罢,我就知道这个方法不靠谱,这几日你辛苦了。”符旋颇为泄气,为了找到符合自己心意的如意郎君,她可谓是绞尽脑汁,愁得头发都薄了。
符旋挥挥手让王如意退下,王如意却取出一卷新的画卷,双手呈上:“这种民间小物,画者多为乡野村夫,技艺属实难登大雅。属下在楚国时曾学过几日绘画,略懂皮毛。昨日特意去寻了风流榜前三甲,重新绘制了几幅。”
符旋一眼看去,先看到了王如意的双手。印象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双手变得红肿,不知何时长了冻疮。再看他的身体,虽然努力坚持,但还是能察觉到轻微的颤抖。
符旋的心微微一抖,他竟是用这么一双手作画吗?她喉头微动,心里生出愧疚。王如意是江左之人,没有经历过关中的寒冬,自己竟然让他拖着重伤初愈的身体四处奔走搜罗画像,而他不仅没有丝毫怨言,还用长满冻疮的手为自己绘制了美男画。
无论王如意画得多么不堪,凭着他这份心意,符旋就不会打击他。
符旋让身后的侍女阿荣去拿过画卷,并让王如意赶紧起身,坐火盆附近取暖。
王如意口里称“唯”坐下,然而却坐在离符旋最远的胡床上,整个人低眉敛目,十分拘谨。
“你坐那么远干什么?坐这里。”符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胡床,命令王如意赶紧过来取暖。
王如意依旧是摇头拒绝:“属下身上寒气重,怕传给公主。”
竟然是关心自己,符旋哑然失笑:“本宫自小在雪窝里打滚,你身上那点寒气,连本宫的汗毛都伤不到,你这是连本宫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王如意表情微动,竟然又拒绝了:“属下地位卑贱,何况男女有别,属下不敢冒犯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符旋听了只想翻白眼,王如意什么都好,就是天天把这套礼啊法啊挂在嘴边,实在无趣。不过符旋并不讨厌,反而特别喜欢在这个时候逗他。
她笑了笑,露出小虎牙:“既然你连续三次抗命,那本宫罚你坐在那里别动。”
王如意有些茫然,但还是依命坐好。
符旋身姿矫健地起身,越过面前取暖的火盆,三步并两步坐到王如意旁边的胡床上,一气呵成。二人距离之近,王如意都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热气。
“公,公主!”红霞从耳朵晕绕到全脸,王如意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反复抗命,本宫只好自己来了。”符旋说话的时候,故意离王如意更近了几分。丹唇开阖间传出的热气,扑到王如意的脖子上。
“公主,公主请自重!”王如意声如蚊讷,僵硬着转过头去不敢看向符旋。
符旋的眼神肆意地游荡在王如意的侧脸。燕人起源自塞外的荻戎,无论男女,大都热情奔放。如今的燕国皇帝符留虽然力主汉化,制定礼法,但毕竟时日尚浅,大家还是习惯原来的生活。
便是符旋,虽然符留为她找了专人教授礼仪,但也只是敷衍了之,照猫画虎罢了。
“疼吗?”符旋问道。
“啊?”王如意不知道她问的什么。
符旋发现王如意竟然连眼睛都闭上了,睫毛上下扇动,让她心里发痒。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特别是这么有趣的美人,她就像看到蝴蝶的狸奴,按捺不住玩耍的心思。
“本宫是长得多么人憎狗厌吗?你连眼睛都闭上了。”符旋佯装不满,故意加重语气。
王如意果真上当,赶紧睁开眼告罪:“公主恕罪。”他眼角微红,眼神游离,声音有点闷闷的。
明明是自己逗弄的结果,但看到王如意泫然欲泣的模样,符旋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你的手,疼吗?”
被她眼睛盯着,王如意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服:“谢公主担心,不疼。”
“我记得府上还有父皇赐的膏药,回头让阿荣找找给你。冻疮这种东西,若第一年没有治好,往后年年便会再犯。”
王如意双手不自在地摩挲,低声道谢。
符旋看他快要冒烟的头疼,嘴角上扬,打开了手中的画卷。
惊艳。
唯有惊艳。
红日云霞飞鸿,蔓草惊鹿狡兔,俨然一副狩猎图。虽是外行,符旋也看出这幅画动静合意,堪称上品,王如意“粗通皮毛”之言,只是自谦。
但是——
符旋对画面下侧狩猎的三人看了又看,没看出来五官有何区别,并且这三人的神情呆滞,甚至不如前方奔跑的狡兔灵动。
“这是人物画?”符旋问道,她第一次为自己文化素养低感到心虚,担心是自己不懂风雅,连质问都底气不足。
“正是。”王如意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公主请看,三位郎君的风流倜傥俱在景中,这是以景衬人。”
因为离得太近,他声音拘谨,但非常坚定。符旋不敢质疑。
“哦哦,以景衬人。”符旋不自主端正了姿态,但她的注意力却被王如意的表情吸引过去。虽然羞涩未退,却掺入了认真,而他的眼神,因为谈论到擅长之事而熠熠生辉。
符旋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为王如意增加了魅力,让她几乎移不开眼。
“并且这三人的特点,我也着重突出。前面这位,五官挺拔且身量宏伟,腰腹突出;中间这位,生有奇相,眼睛大小不一;最后这位,耳能招风,猿臂蜂腰。公主?”王如意认真解说完毕,抬头却发现符旋双目灼灼看着自己,顿时慌乱起来,又回到了方才的模样。
“嗯嗯。”画中三人哪里还入得了符旋的眼,她甚至不知道王如意说了什么,胡乱应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大画家,辛苦了。”符旋将狩猎图递给阿荣,拍了拍王如意的肩膀。
碰到王如意衣服的那一瞬间,符旋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虽是隔着衣服,但也算肌肤相亲,便是在燕国,也是极其亲昵的行为了,更别说礼法森明的楚国了。
“本宫……”她刚开口就听得“碰”一声。
胡床倒在地上,王如意慌乱地跪倒地上,深深叩倒,脸上的红霞重新蔓延到了脖颈:“属下,属下冒犯!”
坏了,逗过头了。
符旋心下懊悔,想要扶起,却怕再刺激到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你这几日搜罗绘画,实在辛苦,今日给你放一日假,不必在外面伺候了。”
王如意谢恩后仓皇离去,因为走得太急,他连怀中藏着的画卷掉到地上都没有发现。
画卷滚到符旋脚前,她好奇拾了起来,发现与刚才那幅不同,纸张用的是最昂贵的画纸,还系着一截发绳。
符旋一眼认出,那根发绳是自己前些日子在外面纵马时遗失的。
她看着被掀起又放下的帷帐,向发绳伸出了手。
“禀告公主!陈内侍求见!”
外面闯入的声音打断了符旋的动作,陈内侍陈大是皇帝符留身边的老人,他来就说明带来了宫里的命令。
符旋将画卷放到桌上,让人把陈大请入。
皇帝的命令很简单,举办了一个家宴,叫符旋参加。
皇帝这个命令,又唤醒了符旋的怒火,她这段时日四处奔忙选婿,饱受丑男毒害,都是因为皇帝的一个命令。
符旋是皇帝与真爱沈文妃的独女,沈文妃因病早逝,皇帝就把关爱全都转移到了符旋身上。不仅给了符旋“燕京公主”这种不合制度的封号,更是让她在外开府,一应待遇等同储君。便是婚姻大事上,也是完全尊重符旋的意见,任由她拖到了十九岁。
结果他不知道被谁吹了耳旁风,突然把符旋叫到宫里,勒令她务必在二十岁生辰前找到驸马,否则就要给她强制指婚。如今已是十月,离符旋二十岁生辰也就一个月来时间,加上大婚筹备,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的选择期。
符旋连哭带闹,讨价还价,也没换得皇帝松口。符旋心中苦闷,却也只能抓紧时间寻找驸马,务必寻得一位貌美有趣又好拿捏的夫婿。
但仅这貌美一条,便让符旋出师不利。有王如意珠玉在旁,符旋看谁都颜值不佳。
该去哪里找到王如意这样的郎君呢?符旋非常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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