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旋原本打算穿这一身直接入宫,结果被陈大拦下,委婉告知席上还有旁人,陛下让公主穿前些日子赐下的那一身衣服。
符旋面露苦色。皇帝一心推行汉化,带头穿戴江左衣冠。宽袍广袖,裙裾层叠,对穿惯窄袖襟袴的符旋属实折磨。但皇帝有命,她不得不从。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她任由侍女捧来衣裙,重梳发髻,敷面涂唇,甚至让侍女修了修自己的浓眉,那可是她最喜欢的部分。
在陈大喝了不知第多少杯茶,甚至去方便一次后,走廊处终于出现一位佳人。只见她云髻峨峨,环佩叮当,明眸善睐,仪度万千,一点眉心朱砂,更添几分仿佛飘摇之感。
陈大难免感到欣慰,陛下一番苦心终于有了成效。然而这种错觉下一秒就破碎了,符旋提起裙裾,一路小跑:“愣着干什么?父皇要等急了!”
说话间,一根金钗被甩到了地上,陈大弯腰拾起,再看符旋已经钻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他无奈地摇摇头,将金钗递给驾车的少年。
少年身型劲瘦,面容隐藏在风帽下,将金钗收在袖子里,一甩马鞭出发了。
天上飘起了雪花,起初轻盈细碎,但很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天寒地冻,跟着符旋入宫的侍女阿荣从大襟内面加了一件夹绵的裲裆,仍旧冷得全身轻颤。而坐在中央的符旋,连避风的斗篷都没穿,面色依旧红润。
“呀,公主你的金钗掉了!”阿荣这才发觉符旋头上首饰少了一件。
符旋闻言摸了摸,不在意道:“一根钗子,我这满头珠钗玉翠,少了一根也看不出来。”
阿荣有些着急:“都怪我不仔细,回头阿义姐姐发现了,定要打我一顿。”
阿荣是此前偷看美男图的活泼侍女,而她口中的阿义则是面容严肃的那位。阿荣岁数更小一些,行事粗疏,常常被阿义敲打。
正不知如何时,车夫将金钗递了进来。阿荣惊喜交加,赶紧接过,却见身边的公主看到那只红肿的手后,满脸惊讶:“王如意?”
为她驾车的正是刚被她放了假的王如意。
符旋将阿义准备的手炉塞给双手冰冷的阿荣,掀开车帘看向车夫。
雪花越发密集,落到王如意黑色的轻甲上,又随着他驾车的动作抖落。符旋眯眼看向他拽着缰绳的手,原本竹节一般修长的手指已经红得发紫。
王如意没有想到她会出来,吃了一惊,控制马匹的力度大了些,引起马匹的嘶鸣。
“外面雪大,公主请快回去吧。”王如意侧身为符旋挡住大半风雪,但还是有一些飘到了符旋的发髻上。
“本宫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了吗?”符旋没有理他,声音微恼。
“车夫今日闹肚子,滕将军就让属下先充当车夫。”王如意恭谨回答,
滕嘉是公主府近卫队长,虽然没有实际领将军职务,但旁人都尊称他一声“将军”,符旋对他十分了解,他不是这种会越俎代庖的人。
联想到那幅没来得及看的画卷,还有刚刚递进来的金钗,符旋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想。因为这个猜想,她有心再盘问几句,余光却看到后面的陈大逐渐追了上来,没再纠缠,放下了车帘,以免陈大告状到皇帝那里去。
公主府离皇宫很近,不到一刻钟,巍峨的宫墙就出现在眼前。宫门前的侍卫早已接到通知,核对了一下令牌后便直接放行,马车沿着厚重的石板,穿过两道宫门,一路行驶到宫殿才停下。
这是皇帝给爱女的又一个特权,可以在宫内乘车驾马。
阿荣在马车里给符旋整理了一下仪容,扶着符旋下了马车。
王如意跟着内侍去放车马,他只是一介奴隶,并无进殿觐见的资格。
“等下。”符旋叫住他,将阿荣还给她的手炉给了王如意,她睇了王如意一眼,含笑道:“这手炉可是御赐,你一定要抱好了,若有一点损坏我就扒了你皮。”
说完也不看王如意表情,带着阿荣扬长而去。
热度从炉身源源不断传到王如意的手上,让他手上的冻疮开始发痒,又顺着血液流进了他的心脏。看着因为每日握着冰雪而红肿的双手,他微微弯起唇角。
等符旋跟着陈大进殿时,雪已经大到景物模糊了。
宽广的宫室里,主客均已坐定,只差她一个了。坐在中央的,自然是燕国的权力中心,燕帝符留。这个大力推行汉化的皇帝,今年已经五十有一,他穿着楚国形制的龙袍,但宽大的衣裳,也遮不住他雄伟的身量。
坐在他下手左侧的,分别是太子和二皇子。太子符锻,个头很高,但身形相对瘦削,即使在殿内也穿着厚厚的皮毛。二皇子符恒,身量则与符留相似,都是极其雄壮之人。
这三人符旋都十分熟悉,没有多看。除此之外,台下并排坐着三位青年。
符旋心下明了,这是一场相亲宴。
符旋收回眼神,向符留行礼,符留捋着胡须,满意地看着女儿,让符旋坐到他右手边,与左手的太子相对。
二皇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但面上表情未变。
符留和蔼笑道:“我家阿旋,已经出落的这般漂亮了。”
太子适时帮腔:“旋妹妹天姿国色,可谓是我大燕第一美女。”
二皇子也跟上:“旋妹妹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是我燕国所有贵女的典范。”也不知道这个天天纵马的汉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两个词。
符旋知道自己应该适时露出一点娇羞之色,说几句自谦之言。但是被催着结婚已经够烦,被催来相亲更是令人讨厌,她生出逆反的心理,故意昂起头来:“的确,燕国第一美女舍我其谁。”
此言一出,宫殿里寂静了几秒,一股尴尬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
“哈哈,不愧是朕的龙女!”符留干笑几声打破尴尬,“朕的龙女,就该是这般气度。”
眼见尬吹继续不下去,符留开始给符旋介绍这次出现的三位青年。其实都不需符留介绍,这三人乃是燕京第一等的贵族子弟,符旋自然全都认识。
神州乱世百年,为了尽快补充人口,女子常常不到及笄便被婚配。符旋的其他几个姐妹,也是都十四五便尚了驸马。符旋也是,从及笄开始,符留便四处为她择婿,但总是被符旋以想多陪陪父皇为由拒绝。
但符旋知道,所谓多陪父亲只是借口。她只是不想婚配,或者说,不想像姐妹一样嫁给贵族子弟。高门贵妇纵使富贵,却也失了自由,更何况,符旋内心最深处,还有令她自己都恐惧的野心。
她看向了符留和两位哥哥,目光淌过符留身下的龙椅,才向几位青年点头示意。
不过符留的眼光确实不错,她这般不配合,那三位青年也是面不改色。符留似乎料到她会这般态度,也不生气,捋着胡须继续与众人谈天说地。
太子和二皇子见符留不发火,自然也不敢说些什么。太子偷偷向符旋打眼色,符旋也只当不懂。
席间似乎宾客尽欢,但与符旋无关。
她出神地望着殿外纷飞的大雪,雪似白缟,掩映了路边的红梅。
关中地区本不是梅花的产地,这片腊梅,乃是从长江以南移植而来,换而言之,是南北之战的战利品。
其中一棵移植来后一直病病殃殃,树干枯萎,没想到,枯木逢雪,竟焕发了生机。因为梅花多开在楚国,所以也有人称其为楚花。楚花似楚人,符旋又想到了王如意。
刚捡回王如意的时候,他也是像当初的梅树一样,死气沉沉。那时他满身伤痕,气息奄奄,头顶盘旋着几只乌鸦,等待他吞下最后一口气。
但更危险的是他的精神,符旋忘不了他瞳孔中流淌出的绝望。夕照投到他的脸上,像是血液在洁白的玉石上流动,符旋想起幼时遇到的翅膀破碎的蝴蝶,在地上匍匐着挣扎,残翅上的鳞片,也是这样反着令人目眩的余光。
于是她让侍从将他带了回去,留在了自己身边。甚至让他一介奴隶,做了自己的侍卫。符旋准备再过一段时间,就求符留给他免了奴隶身份。
“阿旋喜欢梅树?”符留的询问叫回她的思绪。
符旋意识到自己出神太久,收敛神思,接过符留的话:“如今百树俱枯,没想到宫里还有这么一片红梅,不由多看几眼。”
太子拍手笑道:“旋妹妹今日红衣如梅,毛领如雪,孤觉得比殿外红梅点雪更胜几分。”
众人纷纷看向符旋,符旋所穿这一身楚服正是她最爱的正红,因为是冬衣,外袍的衣领袖边处都镶有白狐毛边,确实与殿外雪景有异曲同工之妙。
听闻此言,符旋也不由感觉脸颊微热,饮酒掩饰自己的羞涩。
符留看看人比花娇的符旋,内心满是不舍。他的旋儿,应当匹配天下英雄,然而想到国师预言,为了女儿安危,只能让她在婚事上委屈了。
他打了个手势,膳房开始端上饭菜。
燕人不善耕种,饮食多为牛羊,今日宴席上便上了烤羊。伺候膳食的侍女们利落地剔肉,端到众人面前。符旋的案几上已摆好了一瓶红梅,枝桠上还带着雪。
“善。”符留先动筷品尝一口,颇为满意。
这时坐在下面的一位青年激动地站起来谢恩。
符旋这才仔细看向下面三位青年,站起来谢恩的坐在左首,名叫都满,是三位中身份最高贵的,西戎部落的王子。中间那位,名叫符通,既是将军又是宗室,算是符旋的堂兄。而坐在最右边的,名叫崔禄,是符留新近重用的北方士族子弟,也是汉化最主要的支持者。
这三位,可以说是代表了燕国主要的政治势力。成为政治联姻的棋子,是每个公主都无法逃避的宿命。符旋感觉内心酸胀,她饮下一口冷酒,继续听都满吹嘘。
都满介绍这是他们西戎最美味的高山羊肉,从上万只羔羊中精挑细选出,烤肉的庖厨也是他们部落中世代秘传的手艺。
符旋顶着众人的目光吃了一口,嫩而不腻,果真好味。她点了点头,都满的眼神更亮了。而他旁边的符通,脸色则要暗淡几分。
“西戎部落领土广阔,牛羊百万,奴隶众多,而都满本人也是能征善战,是我大燕当之无愧的国之柱石!”同是武人的二皇得意道,都满是他母族表弟,二人同气连枝,自然对都满大加吹捧。
符旋打量几眼都满,身形健壮,虎背熊腰。但是因为长期风吹日晒,皮肤难免粗糙,看起来比符旋大了十岁。特别是今日他穿了楚人衣服,像是套上花环的狗熊,颇有几分滑稽。
符旋笑了笑没有表态,都满的神情黯淡下来,二皇子脸上也带了一些不忿。符留神色不变,给都满赏了一杯美酒,宴会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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