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年前,谢慎初入秘阁修书,新帝刘镇曾召见阁中群臣聚宴。
宴会之上,令史沈泓介绍谢慎之时,赞其才如凤毛麟角。恰巧谢慎之父名为谢凤澜,刘镇因戏言‘谢慎有凤毛’。
这话被小山狸听见,只当他真有凤毛,因此心心念念,想从他身上拔根凤毛。
当日谢慎不得已,为摆脱这小家伙,最后只得借口更衣,从恭房逃离新安公主的魔爪。
自那之后,谢慎远远见过小山狸两三回,为免徒惹事端,总是绕道悄然避开。此时大半年过去,原以为这小东西早已不记得自己。
哪知小山狸乍然见他,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顿时迸出惊喜之色,未等谢慎反应过来,已然扑至他脚边,似乎生怕他跑了,小短腿盘在他玄色官靴上,一双胳膊紧紧抱着他小腿,雪糯糯的脸颊亲昵地蹭着他松烟色的衣摆,笑意明亮又张扬,唤他道:
“凤毛先生!”
这称呼令谢慎轻蹙起眉尖,想起当日被这小孽障缠着拔凤毛的窘迫,纠正她道:“下官姓谢,万万不敢以父讳自居……”
小山狸了然地点点头,笑得龇出一口小白牙来。 谢慎心中微觉诧异,时隔半年,昔日懵懂无知的顽童竟也渐渐醒事。
却见小家伙冲他招了招手,他勉为其难俯身,听她在他耳边悄声低语道:“凤毛拔下来肯定很疼,你就悄悄给我看看也行……”
谢慎揉了揉眉心,抿下唇角,微不可闻叹息一声。他如小山狸这般大时,早已发蒙,家中许多经书典籍已能诵读无碍。每遇到‘凤’字就会下意识跳过去,可小山狸这连父讳是什么东西都不明白。
“公主与一众小郎君在此逗留已久,只怕家中仆从已心急如焚。依下官之见,您还是早些回宴席上为宜,免得帝后遣人来寻。”
若旁人寻至此,他母亲与成将军所做下的丑事恐怕纸包不住火。他虽心中深恨,但一想到家丑被宣之于众,心中难免生出许多烦躁。只想这几个小麻烦快些走开才好。而他与成仲儒之间,自然还有一笔账需得清算。
只是成仲儒如何肯放几个孩子安然离去?见谢慎竟有意放跑几个孩子,连忙阻拦道:
“宴席上有何好玩的?一群老家伙围着说话,大人们都在,规矩又大,这也不许,那也不行,拘束得紧。”
“你们可晓得竹林中那间石屋里有什么?说出去可是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几个孩子行迹鬼祟,又在他窗下逗留许久,成仲儒打定主意要将几人骗至竹林中,语气故作神秘,钓起几个孩子的胃口来。
“你们有没有听家里的长辈说起过,从前的人哪,可是会像蛇一样褪皮的!”
几个孩子一听,都觉毛骨悚然,又忍不住被钓起满心的好奇。
小山狸原本被谢慎的“凤毛”吸引,此时也不由因他这话转移了所有注意,竖起耳朵,扭头去看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一双眼睛,壮着胆子问道:“真的吗?”
成仲儒拍着胸膛,笃定道:“竹林中那间石屋又叫褪皮洞,我曾亲眼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被送进去,两天后变成你们这样大的小孩儿跑出来!你说神奇不神奇?”
这下子,非但小山狸,就连孙曦等人也深觉神奇。
未免被谢慎坏了好事,成仲儒又压低声音故意逗几个小豆丁:“有的小孩三四岁就能认上千字,诵读成章,号称过目不忘。其实啊,那都是骗人的!世上哪有如此早慧的孩子?那是老人家褪皮变的小孩儿呢…”
谢慎幼年便有神童之称,成仲儒因见小山狸极为亲近他,因此着意诋毁他在小山狸心中的形象,好叫她对谢慎生出畏惧排斥,才好对自己言听计从。
哪知小山狸点点头,愤愤道:“怪不得我向来瞧着成煜老气横秋的模样不顺眼,总觉得哪里怪里怪气!”
成煜是成仲儒的侄儿,只比几个小豆丁大两三岁,因是长房嫡孙,自幼被抱到成国公膝下亲自教导,管教甚严,从不与一众顽童为伍,说话做事老气横秋,却颇得一帮老头子赞赏,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几个劣童没少被家里人拿来与他对比,此时听小山狸这一提,不由深以为然,点头如捣蒜,迫不及待想要亲眼去看看成煜褪皮过的石洞,到时回家才好与父母拆穿这老小子的来历。
这意外虽有些突然,但几个小豆丁因此对他这番鬼话更深信不疑,成仲儒并不为侄儿正名,反而点头赞小山狸道:“你果然慧眼如炬,看出他很有问题!”
得成仲儒这番肯定,小山狸势必要去那褪皮洞好好观摩一番了。因此松开谢慎的腿,拍拍裙子上沾着的灰,对成仲儒一扬手指:“快带我们去成煜的老巢看看!我要用他的皮换只斑头鸭,不然就把它铺在太极殿大门外…”
一个七老八十的假小孩儿,也好意思成日与他们比,还脸不红心不跳,大言不惭自以为是,想想都很气!
小山狸迫不及待想跟着成仲儒走,谢慎忙躬身一把抓住她袖子。
成仲儒身为中军将领,却偏偏有耐心编出这样荒诞的无稽之谈去哄骗几个孩子,自然引起谢慎的警觉。
他抬目往那扇轩窗望去,正见他母亲萧姮打开窗扇,见他拦着小山狸,狠狠瞪了他一眼。天家少人情,那目中厉色,哪有几分母子情分残存?
若非碍着旁人眼目,只怕她想亲自出来教训他这个孽子呢!
因着不大满意驸马谢凤澜的缘故,萧姮素来并不喜欢谢慎这个儿子。虽贵为公主之尊,在婚事上却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她年少时喜欢桓家子,只是皇室日渐式微,阿兄忌惮桓氏尚主,愈发骄狂自大,将皇后的庶妹指给了桓家。
而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嫁给姑母家中的表哥为妻。驸马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比起桓家子仰首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的英武,平淡得面目模糊,也令她生不出半点爱慕之意。
多少意难平,在午夜梦回时来回啮咬着人的心志。
谢慎这个儿子虽好,却远低于她的预期。
谢氏历来出孝子,谢慎也不例外。萧姮从前生病,听不得半点嘈杂之声,他小小年纪,进出请安,在院外数十米处的陶然亭就会脱下鞋子,即便是冬日里,也只穿一层罗袜,轻手轻脚进门来。
因他之故,家中几年都不闻丝竹之声,就连亲戚故旧来拜访,近了溧阳公主的院子,也从不高声阔论。
从前萧姮只以为谢家敬畏自己,直到一日暴雨,屋檐下却并不见雨泄如注,而谢慎来请安,新换了罗袜,一贯整洁得一尘不染的袍角却有尘泥,萧姮才明白何谓至情。
他为免她嘈扰,以毡毯覆盖屋瓦,又将屋檐下出水口引流至附近湖泊中,润物无声。
可孝顺于而今的南乡县主有什么用呢?
萧家的江山为人倾覆,这弱肉强食的世道,但凡谢慎争气些,她哪至于还要委身给成仲儒这样的男子,平白受今日这份委屈!
他羽翼未成,而她亟需更强大有力的力量,助她搅动风云。城府极深又掌重权的成仲儒爱慕她多年,也是她精挑细选物色的一枚好棋子。
而秉性清正的谢慎,只会是她这条通天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果然,谢慎与她目光对视片刻,却对她眼中的警告之意视而不见,反将小山狸抱在怀里,径直往竹篱外去。
“凤毛先生,你也要去看成家的褪皮洞吗?”
小山狸心里有点急,褪皮洞这种奇观,她从前闻所未闻,此时心心念念,做梦都想去看看。再说她打死了成煜的斑头鸭,还指望着用他的秘密来换那只价值千金的烤鸭呢。
“若人能褪皮而得返老还童,成国公何至于鸡皮鹤发?”
小山狸一听有些傻眼,片刻又自圆其说道:“大约他还没到可以褪皮的时候吧?”
说着便要挣脱谢慎的手臂,一个劲往地上钻。
谢慎眉头一皱,有些感慨成仲儒妖言惑众,竟将几个孩子迷惑得团团转。
然此时身后脚步声杂沓,成仲儒已然率着身边几个心腹侍从,气势汹汹追了上来。
他与这位成将军有些新仇旧恨,心中也再清楚不过他母亲这一年多来处心积虑筹谋着什么。
可稚子何辜,他不忍见几个孩子因为天真落入老奸巨猾的成仲儒手中,大人之间的血雨腥风,怎样都与几个尚不懂事的孩子不相干。
可此时要顺利带走小山狸并不容易,纵使强行将她带出这竹林里,也难保今日不被成仲儒觑着空子,再诱骗至竹林深处,残杀暗害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
因此小山狸使劲一挣,谢慎心里便有些突如其来的烦躁,只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窝里,挡住身后零星射来的箭矢,与她承诺道:“你乖乖的,等下就给你看看我的凤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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