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皮洞虽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但难免有些瘆人。
小山狸颇有些为难地权衡一番,最终顺了毛,心满意足地抓紧谢慎的衣领,乖乖挂在他衣襟上。
一想到半年来的夙愿得偿,心里乐得直冒泡。
凤毛会是什么样子呢?既然连乐游苑中都没有,人人又对其钦慕不已,那必然不是凡品,肯定比什么孔雀毛不知好看到哪里去了……
小山狸这一走,几个小豆丁也纷纷追了上去。眼看几只崽子就要入彀,却功亏一篑,成仲儒气怒难当,但碍着南乡县主的情面,也不能当真给谢慎点厉害瞧瞧,手下两箭都射偏,试图警告他莫要多管闲事,否则别怪他心狠手辣。
只是这狼尾巴一露出来,谢慎未曾折节,几个小崽子却吓得屁滚尿流,鬼哭狼嚎。
几家的仆从哪敢当真撂开手听从几个小毛孩的摆布呢?实则都提心吊胆候在枕山居外不远,藏头缩尾,不敢叫小主子发现行踪罢了。听得里头动静,纷纷疾走而来。
成仲儒一时忍耐不过,对一群孩子动粗,这事便没法善罢甘休。
眼见几个小厮与成家的侍从谩骂扭打,又有人往宴席那边去通风报信,谢慎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方才想要离去的急切之心顿时化作泡影,回首眼神复杂地望一眼竹林中那座草庐,扶着一竿青竹坐在路边青石上。
几个孩子围上来,仍旧心有余悸。
“阿狸,那人瞧着可凶,你肯定一早瞧出他是在骗咱们吧?”
“完蛋了,他一定早晓得咱们烤了他家的鸭子,这才拿箭射咱们,呜呜呜……”
“……”
小山狸略有些惆怅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石子来,感慨道:“一定是这样了!否则他怎么平白告诉我们成煜曾经蜕皮这样天大的秘密。死人又不会泄密。”
几个小人儿深以为然,转眼间已经脑补出一场绝命逃亡,流落江湖的大戏。
一只小孩聒噪如一群鸭子,几人咋咋呼呼吵得热火朝天,谢慎揉了揉眉心,扯了扯紧紧抓住自己衣领的那只小爪子。
小山狸确曾无意间‘知悉’一桩天大的秘密,只是那秘密却并非关乎成煜。
要打消成仲儒的疑心,也为保全他母亲的声名和性命,谢慎仓促间做下决断。天子之怒,血流漂橹,此事败露,不知当牵连多少无辜,他也只能借小山狸的口,去蒙蔽世人的眼睛。
小山狸扬起头来,湿漉漉的大眼睛纯澈澄净,忽而想起谢慎方才的允诺,喜出望外道:“先生要现在就给我瞧瞧吗?”
被那样一双眼睛盯着,谢慎只觉心中歉疚纷乱,敛眸避开她眼神,摇头道:“方才成将军……只是在竹林中教我射箭而已,并非为斑头鸭报仇泄恨。”
“至于蜕皮洞…不过是逗小孩的玩笑话,成将军哪会为这个追杀你们。”
小山狸挠了挠头,福至心灵,明白自己方才那番测度似乎有些自作多情。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只玉玦价值千金,你将它赔给国公府,再好好去与成国公道个歉。往后万勿再轻易杀生,可晓得了?”
小山狸有些蔫头耷脑,想想还要与成老头道歉,心里有些犯怵。只是事已至此,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将他手中温润的玉玦接了过来。
“乖,待今日事了,我下次见你,定然守约。”
有他这一句**汤灌下去,小山狸顿觉精神一振,又怕他食言而肥,伸出食指道:“来拉钩,你可不许反悔呀。”
稚拙圆肥的小指勾住他修长劲廋的指节,黑乎乎的大拇指在他润泽如玉的指腹盖了章,这才得意地一扬眉,松开紧攥着他衣襟的小脏手,嬉笑着从谢慎膝头上跳下。
“小橙子!”
小山狸拢手在嘴边,唤回与成家侍从殴斗正酣的少年。
那孩子才十二,有些手脚功夫,却也并不多高明,脸上被挠了几道血印子,衣领被扯落了好几颗扣子。因为听闻小山狸险些被成仲儒射杀,吓得魂飞魄散,为显忠心护主,殴斗起来不遗余力。
这小橙子公公偃旗息鼓,其余各家小厮也纷纷铩羽而归,只是各自嘴上仍骂骂咧咧。等小橙子臊眉耷眼去与成家侍从认错道歉,非但各家小厮,就连躲在草庐中的成仲儒都不由十分意外。
眼看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成仲儒不由长松一口气,望一眼僵立在窗前的萧姮,戏谑道:“从前只听闻宣城公才思文涌,不意公主竟也生了个好儿子,晓得为母亲解围,四两拨千金。”
谢慎的堂兄袭爵宣城公,因才高八斗,恃才傲物,曾是帝京有名的风云人物。只不过,随着新朝当政,宣城公数次忤逆天颜,而今早被放官至京外,郁郁不得志。
昔年首屈一指的世族,如今似乎后继乏人,谢慎为柴桑侯,却仅为秘阁小小著作佐郎,令得不可一世的溧阳公主也对自己投怀送抱,成仲儒这一句明褒,心中实则暗讽。
萧姮晓得他怨恨谢慎方才一意孤行,令其置身于风口浪尖,险些铸成大错,起身执着他的手放在颊边,小意赔罪道:“他年纪小,稚嫩又迂腐。如今我能倚仗的人也只有你了……”
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曾经的高岭之花折腰,也别有一番冶艳风情,成仲儒尤爱她一双眼睛,只遗恨她风华正茂之时偏偏被别人折下枝头,寂寞空闺虚度,如今到底不比豆蔻少女,因此打趣道:
“谢慎倒承袭公主的好相貌,若他知情识趣,倒是前程不可限量……”
萧姮以为成仲儒对自己情根深种,事实上那点子情思早成昨日黄花。如今的成仲儒,早非旧年在她面前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的少年,府中虽只三五老妾,却也并不忌出入花街柳巷,甚至与人私下养过一段时间的娈.童。
如今看着萧姮的脸,成仲儒一时遗憾溧阳公主竟不曾生个女儿,否则他定然也是百般疼惜的。又想起曾经那段荒唐岁月,臆想一番谢慎那小子若雌伏在自己身下,不知当是何等滋味——
只是谢慎分明与萧姮并非一条心,脾性好似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难免又叫他有些倒胃口。
他年纪不小,早没有哄人的耐性,对那事也远不如年少时热衷,还是萧姮这般温香软玉来得熨贴许多。
然则美人有毒,沾了她的身子,就要为她所驱使,甚至铤而走险……男人总喜欢能为自己带来征服欲的女人,如果再加点刺激感,自然更令人乐此不疲。但若太过刺激,甚至当真为她而死,又未免得不偿失。
所谓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大抵便如此。
一对旧情人原以为已安然渡过一劫,虚情对假意,正要再战一次,枕山居外却又再生波澜。
成仲儒不耐地掀开窗缝往外一瞥,吓得底下昂扬之物顿时委顿下去。
却是帝后被惊动,领着成国公等一大帮人浩浩荡荡直奔草庐这边而来。他慌忙整理衣襟,情急中竟一把将萧姮推到床底下,嘱咐道:“哪怕是屋子里烧起来,县主也万不可发出半点声音,叫人察觉出端倪。”
萧姮伏在尘灰之中,气得手背上青筋迸起。她数月来潜心筹谋,千挑万选之人,实则也不过如此。
新帝刘镇戎马倥偬多年,当年以平定桓氏篡逆之乱,以功封侯拜相。而后北朝来袭,朝中震恐,临危受命,后竟收复江山,横扫河洛故土,威震**。
此功之高,近百年来首屈一指。前朝元帝因忌惮刘镇功高震主,竟以其妻女为胁,这当中出了点岔子,刘镇最终竟被逼谋反,实在也不能不说是天意。
只是多年戎马生涯,夫妻聚少离多,臧皇后因生小山狸时身子有所损伤,迄今膝下也只这一个孩子。因此听闻宫人来报枕山居之事,心中惊怒,一路马不停蹄赶至。
小山狸手中攥着谢慎所给的玉玦,怯怯瞥一眼刘镇黑沉的面色,心中有些发怵。
事情有些不妙,她在成国公寿辰当天打杀了人家宝爱的斑头鸭,又纵容恶奴行凶,看她爹的脸色,今日一顿竹笋炒肉似乎免不了。
果然,刘镇并没有袒护她的迹象,抬手折下一节竹枝,在手掌上试了试。
这细竹枝抽在手掌上滋味酸爽,小山狸不待他开口盘问,已然小嘴一瘪,先放声干哭起来,辩解道:“我没有手欠,它们总凑在一起打架,打不赢被啄得好惨……烤鸭虽然不值一千金……可……可我会……”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因为紧张得语无伦次,总说不到点子上。而‘道歉’两个字,在看到人群中成煜与成国公如出一辙老气横秋的小脸时,想起蜕皮洞的传言来,竟绷不住笑出了声。
刘镇原先心急火燎,生怕小山狸有个三长两短,如今见她好端端的,又疑心宫人故意混淆是非,等听她说起什么烤鸭,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中隐隐的焦糊味道,心头已有些不好的预感。
待到成家的下人从烟道里掏出那只被烤得焦黄的斑头鸭,向来老成的成煜气得指着小山狸的脸,咬牙切齿道:“今日是我阿翁七十大寿,我家中姊妹都晓得替阿翁抄写佛经祈福,公主却非要在今日杀生?”
成家女眷贤良淑德,京中远近闻名。臧皇后每爱以此诫勉小山狸,指她全无淑女典范。可生就的木头造就的船,横竖她就这般棱角分明的性子,也最憎旁人将她约束在那些烦死人的条条框框里。
演练了好几遍的道歉之语立马就咽了下去,小山狸捋了捋虎头帽,竖起满头峥嵘的棱角来,不服气道:“你今日不杀生,今日却没少吃一口鸭子!家鸭是鸭,斑头鸭难道不是鸭?大不了我赔你就是!”
如此顽劣,气得成国公七窍生烟。那套‘若不好生管教,将来必为帝京一害’‘圣上当趁年壮,广纳妃妾,早日开枝散叶’的旧辞也不必打草稿,连珠炮一般往外冒。
听得刘镇额心直跳,才摘了叶子的青竹枝也重重往小山狸胳膊上一抽。
这竹枝只会叫小孩受些皮肉之苦,并不会伤筋动骨。况冬日里穿得厚实,刘镇到底偏疼女儿,舍不得下狠手打。
只是旁刺里却有一只松烟色的袖子覆上来,将小山狸整个人笼在怀中。青翠的竹枝落在他白皙如玉的指节上,顿时生出一道刺目的红痕来,沁出点点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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