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如止水

凉亭之外,成仲儒听到谢慎再三推辞出任太傅之职,不禁暗自冷笑。

前朝委任官吏,为显清高,接到任命的世族子弟每要再三推辞不就,非得三请四请,做足了脸面,这才‘勉为其难’受命,以示不得不赴任的姿态。

只是新帝刘镇出身草莽,行事直接,并不喜这种虚浮做作的风气。自从不少官吏因这陋习错失心仪许久的职位,如今朝中上下早不兴拒官这一套。

太傅一职清贵显要,将来为帝师,不知何等荣耀。等刘镇指了旁人做太傅,谢家小儿必然要悔得跳脚。

成仲儒以东道主自居,与一众禁卫盘桓在凉亭之外。原指望着刘镇见着他,能念在他父兄的功绩上,将他的职位往上拔一拔。

军中历来论功行赏,若天下承平,武将要升迁自然难上加难。

只是刘镇如今为教养小山狸之事煞费苦心,哪有闲功夫理会他。倒是多看了他几眼,不过最后连块瓦片也没赏赐给他。

这世间虽有许多人为权势趋之若鹜,却也有人视权势如粪土。在那一竹条抽到谢慎手上之时,刘镇心中便有所触动。小山狸顽劣,许多朝臣对她口诛笔伐,独独谢慎慧眼独具,能璞中琢玉,又肯用心去维护她。

刘镇自然偏爱女儿,却也只觉得小家伙与他幼时一般淘气,她为非作歹惯了,老父亲气起来,能想到的解决之道,无非就是痛揍一顿,叫她晓得怕惧,行事不至于太过出格。

只是偶尔他也隐忧,他少小时再为非作歹,只是乡间一个寻常少年,至多引得小岭村的人怨声载道。可小山狸却是公主,将来若身边再聚些不良子弟,难保不当真成帝京一害。

但谢慎秉性清正,虽只短暂接触两次,刘镇对他印象却颇深刻。才华横溢的世家子,难得性情端正恭谦,并没有眼高于顶,出言不逊的臭毛病,也肯周全旁人。这份胸襟器度,便够小山狸受用一生。

更况他举手投足之间,那份叫人心折的从容风华,当真如成国公所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是个如圭如璋的君子。令人不得不叹一句,也只有数百年簪缨世族才将养得出这般灵秀独绝的人物。

若小山狸能学得他一鳞半爪的才识和气度,刘镇已然能心满意足。只可惜谢慎无意为太傅。他虽贵为天子之尊,却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强人所难。因此只得悻悻拍了拍谢慎肩头,惋惜地放谢慎出成国公府。

小山狸随着母亲等在竹林外,心里乐得直冒泡。若谢先生成了她的太傅,岂不是每日都可瞻仰一番他的凤毛?期望堆积,心中愈发迫不及待,只觉得眼睛都等得冒绿光,可直到刘镇回来,身后却并不见谢凤毛。

“谢先生在那边等我么?”

她冲凉亭飞奔去,刘镇却一把抓住她后领,将她提起来抱在怀中。

“他等你作甚?”刘镇拍去女儿滚了一身的泥灰。

也难怪谢慎坚辞不受太傅之职。小公主人嫌狗憎,只怕谢慎心中也犯怵。若教导不好她,无功不说,只怕还很容易得咎。太傅一职,过于危险。

果然,刘镇话音落,小山狸深觉受了莫大的欺骗,用力挣脱老父的怀抱,急急跑到凉亭下,见里头空空如也,早不见谢慎的身影。

“我要看凤毛!我要凤毛!”

与半年前如出一辙,熊孩子撒泼打滚,哭闹着非要凤毛,吵得人脑仁疼。刘镇揉了揉额心,忍下痛揍她一顿的冲动,也瞬间明白了谢慎为何能不为权势所动,没有一丝顾虑地拒绝做这个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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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慎回府之时,萧姮早等在他院子里。

母子二人相见,一时相对无言。谢慎敛目与她行礼,就连疏离的一句问候也略过,而后径直往暖房中,坐在矮杌上,用刻刀剥一株水仙。

“那小孽障虽只是个女娃,但将来若有皇子诞生,刘镇极可能仍以你为师。近水楼台先得月,光复皇朝也指日可待……”

谢慎屏气凝神,手下刻刀平稳,瞧着十分平静的模样,也未曾看萧姮一眼,只漫声道:“有成将军替县主开疆拓土还不够么?萧氏的皇朝,又与谢家何干。”

“谢家世代享皇恩厚禄,你所食所用,一粒米,一根丝,都来自萧氏皇朝的恩赐。若没有我萧家,你而今岂能安然做这个柴桑侯?”

萧姮出离愤怒,无法容忍亲生的儿子也如那群自诩傲骨风流的文臣,转头就甘心匍匐在刘镇脚下。

谢慎只一刀一刀将干枯的外皮剥离,唇角浮起一个讽刺的笑,反问道:“恩赐?怎么县主会以为我十二岁就袭爵,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谢慎小小年纪便承袭爵位,自然是因为父死子袭。

他意有所指,萧姮想起早亡的驸马,面上有一丝羞惭,却旋即嘴硬道:“谢凤澜至少得偿所愿,娶得曾经心之所念的人。”

“所以该死。”

她还想要再与谢慎好好诉诉苦,母子间推心置腹倾谈,好叫他明白自己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和委屈。却被谢慎一句话堵住了嘴,再说不出任何辩解之辞。

短暂的沉默之后,萧姮主动打破僵局,转了话头:“等扶植鸾哥儿登上大位,将来你便有从龙之功。到时候,你尚且年不满三十,却能为公做宰,这等殊荣……”

“县主未曾听闻‘鸱得腐鼠’的故事么?”

谢慎扬目深看她一眼,任她说得天花乱坠,却对这般煊赫前程无动于衷。

萧姮气得咳嗽一声,这‘鸱得腐鼠’乃是个很有名的故事,她少时虽不爱读书,却也曾有所耳闻。传闻鸱chi鸟喜食腐鼠,一日见神鸟鹓yuan鶵chu从空中飞过,以为它也要同自己抢夺腐鼠。

谢慎此语,竟将权势比做腐鼠,而她萧姮,自然就是那只逐臭而不自知的鸱鸟了。

只是眼下,萧姮亟需与儿子和解,说服他出任新安公主的太傅。因此虽听出他话中浓浓的嘲讽之意,仍克制着脾气,与他好言解释道:

“我晓得,你将你爹爹的死归咎到我身上。你如今年纪小,尚且不识情滋味,等将来有一天,你有了求而不得的意中人,就能明白阿娘这些年过着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只是这样令人羞臊不堪的话在谢慎面前注定只如明月照沟渠,他为母亲的寡廉鲜耻震怒,向来缱绻多情的桃花眼迅速蕴起一层潋滟水光,红着眼直视萧姮道:

“我父亲是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从来将你捧在掌心,如宝如珠。你与他在一起就觉生不如死,与成仲儒那般腐鼠一样的人在一起却甘之如饴。不觉得自甘下贱堕落?”

谢慎身为人子,却面斥母亲下贱堕落,萧姮虽一早打定主意要耐心与他周旋,脑子里一瓮,手下一巴掌已然扇在他白皙如玉的面颊上。

指印根根分明,迅速浮起。萧姮原想找些冰替他敷一敷,心中却又升起一股强烈的无力之感,僵立片刻,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暖房。

谢慎咽下喉中血腥之气,面上仍平静如初。只是手下刻刀微颤,那些压抑在心底深处四年的情绪如狂风中波涛翻滚,一遍遍冲刷着那些历久弥新的记忆。

谢慎的母亲貌美,身份尊贵,其父温雅倜傥,二人相敬如宾。他祖父母因为脾性不合,每每为小事斗气,年过四旬,儿女都成了婚,却终于还是离婚收场,各自嫁娶。

曾经谢慎以为,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便是佳偶。只是四年前桓氏篡逆,元帝出逃,溧阳公主跪在建极门外,请求桓奕放过兄长一命。

那夜公主未曾归府,府中上下充斥着一股惶恐忧惧的气氛。谢慎的父亲前些日子因坠马伤了一条腿,本需静养三月,却仍一瘸一拐,在仆从搀扶之下坐车出了门。

他因担忧父母,尾随在后,独自守在宫阙外。因着戒严,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谢家的马车孤零零停在御道边,渺小得好似沙洲里的一片树叶。

只是谢凤澜并未接到溧阳公主,他纠缠不舍,认定是桓奕扣下了美貌的前朝公主。最终却得了一顿羞辱。

他求而不得的那颗心,桓奕却弃如敝履。恰如萧姮何时在意过谢凤澜这个人呢?

溧阳公主那时可未曾处心积虑想要复国,心心念念只想借机接近暗恋多年的桓奕,填补自己因为求而不得,变得寡淡而苍白的小半生。

若世道太平,她自然畏惧人言。可萧家的天下亡了,阿兄流离在外,性命危在旦夕。若能得桓奕垂怜,或能挽救他一条性命,又能将自己献祭给桓奕……

那是她心中渴求已久,从不敢对人言的隐秘心事。出门时特意精心妆点容貌,甚至将襦裙的系带勒得很紧,托得那里挺拔汹涌,好叫男人一见她,就舍不得转开眼。

只是这番作态,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因着她从前粘人,桓奕向来厌憎她,甚至根本未曾让她踏进宫城,更不曾垂首俯看她一眼。

因求见被拒,自觉遭受奇耻大辱的溧阳公主失魂落魄,忍不住嚎啕大哭。成家的次子那时在禁军之中,看不过眼,打马跟在她身后,送她一程。

空虚落寞极度伤心的落魄公主只觉得心缺了一块,空荡荡的,并不愿回家,最终竟与成仲儒擦木仓走火,彻夜未归。

可碎梦总有醒悟时,次日溧阳公主深为后悔,失神落魄地回家,却见谢凤澜一夜未睡,独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熬红了一双眼。

她未理睬他,昂首挺胸从他身边走过去。他拄着拐,一瘸一拐在后面追。两个人才进房中,便爆发了争吵。后来不知什么东西摔碎,谢慎推门进去时,只见母亲吓得面无人色,而父亲倒在地上,枕着一地的血。

她只觉得并未用多大力气推了他一把,他腿伤未愈,又熬了一夜,身子虚弱得站不稳,后脑恰撞在青金石地砖上,片刻间,已见他面如金纸,甚至连大夫都不及去请。

那时谢慎的祖父母早已离婚,他阿翁自觉颜面有失,离群索居,在建德置了别院,寄情于山水之间。

家中叔伯宦游各地,而桓氏篡逆,镇国公刘镇不久又出兵平叛。局势纷乱之际,谢凤澜出事,萧姮竟将事情瞒得滴水不漏,最终只以病故为由,发了丧帖。

谢慎做不到在亲故面前揭发母亲的恶行,却又无法谅解自己对父亲的愧欠。自此,从前至孝的少年,在人后变得沉默寡言,再未与萧姮请过安。母子俩同处一府,却比陌生人还冷淡。往往十天半个月,彼此间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拜萧姮所赐,谢慎心中对美貌的女子充满了排斥,也厌倦夫妻这种同床异梦的关系。

十六岁的小侯爷,郎艳独绝,又才华横溢,脾性温和从容,京中许多世家女初见他,眼神便如见璀璨星河熠熠。

只他在少年慕艾的年纪,却浑如老僧入定,心如止水,打算到三十岁时,再买个妾传宗接代,待生下儿子,自己便找间山中清净庙宇皈依。

谢慎:人间不值得,为什么生命还要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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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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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撩夫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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