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已近黄昏之时。
章元费微眯着眼看着座前跳动的烛火,光影明灭间,如刀刻般的容颜愈加深邃。
奚妙甫一进内看到的就是这一番如古典油画一般的景象。不过画中人很快就动起来了——起身向他们行礼。
贵人们谈事时并不喜欢奴仆随从在旁边,康福做主带着不相干的人离开,自己则远远守在殿门处,随时等待传召。
“将军大义,愿亲自前往边境迎敌,”奚妙先是捧了他一句,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吾……陛下有惑,不知将军可否为陛下分忧。”
烛火下的人脸看得十分模糊,奚妙并不能很好地判断自己这话说的是否恰当,不过章元费毫不犹豫的表态让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臣惶恐,不知陛下有何惑?”
问问题的自然还是奚妙。
“陛下曾问吾,何以二万对战二十万之众?”
“回陛下,殷国人口不过百万余,二十万所录包含战车马匹与粗鄙农人,大兴精兵二万足矣。”
原来是这样!奚妙恍然大悟后又有些尴尬。
“……陛下还曾问吾,要如何在军中施恩,吾不通军事,所以问将军。”
她隐约看见章元费极快地瞟了眼奚恒,“臣愧不敢当得高义,施恩军中不外乎加官进爵再加以赏赐重财珍宝……”
官、爵、财。奚妙心想,前两者倒是好办,一个诏令的事,至于财……程豫当时是说国库空虚来着?
没办法,想要安稳地苟住,就得需要手里有兵……她和奚恒眼前最需要的就是军队的忠诚。
“确实是人之常情,”奚妙想了想,决定给干活的人放个确定的承诺,“此次出征,是陛下登基首战,如军中有骁勇精锐之才,还希望将军可以多多推举。”
这次她清晰地看到章元费看的是她本人,只是一瞬便又垂下眼皮,拱手道:“臣遵旨。”
突然,袖子被什么东西拽了拽,奚妙顺着看过去——是奚恒,他悄声地嘀咕:“饿了。”
“……天色已晚,吾与陛下还在孝中,便不留将军用饭了。”奚妙就此草草结束了这个简短的会面。
章元费走出两仪宫后,回头望了一眼宫室高高的檐角,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皇室中从来没有单纯的人。
姐弟俩的守孝其实不太用心,这些日吃的饭食基本都是用荤油制成,甚至还能在菜叶下翻出被切得细碎的肉。
不过这个宫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为这些事情进行遮掩。
但今日的饭食颇为寡淡,眼见奚恒剩了大半碗饭,奚妙也不太吃得下去,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厚着脸皮地待在一旁的康福佯装大怒,喝道:“都是死了吗?还不去膳房叫他们换些其他的上来?”
奚妙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刚想叫康福算了,但被康福呵斥的那个小太监却突然跪下当众请罪:“奴有罪,奴想着今日乃先帝灵柩入土为安的日子,两位贵人伤心欲绝怕是不忍见到满桌珍馐,故奴私自与膳房交代不要过分丰盛,还请陛下责罚。”
这番操作出乎大家的意料,侍立在殿内的众人有些骚动。
奚妙则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小太监——内宫太监与宫女们一身命运只系于皇帝一人,天然要比朝臣更加忠诚。
而如今新皇登基,老人们担心自己地位不保费尽心机想要讨得新帝开心,其他人也卯足了劲要在新帝面前露脸。
果不其然,康福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但他也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拿手抽自己耳光,一边恭声道:“奴有罪,奴罪该万死……”说着还小心翼翼地观察起奚妙奚恒的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奚妙走出座位,亲自将小太监扶起。康福的巴掌声更响了些。
“奴名戴群,是伺候两仪宫茶水的……”戴群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不过只是霎时的功夫,他立刻便收敛了神色,将头低得更低了。
正好,奚妙思索着,承德殿那边让康福干着,两仪宫叫这个戴群负责管理,正好两人制衡,新老竞争。
“以后你来负责两仪宫的事务吧。”
戴群在康福清脆的巴掌声里感激涕零地接受了这个任命。
“康福,你向来熟悉朝臣,日后就负责承德殿的事务,”奚妙连下两个安排。康福悬在半空的手顿时一收,顶着已经肿起的面部欣喜若狂地连连叩首,感念着皇恩浩荡。
其余宫人则眼疾手快地将引发争议的饭食撤下,换上了新鲜果品。奚恒这时却冷不丁地开口:“你们为何只谢吾,不谢阿姊?”
他这么一开口,让殿内诸人惶恐不已,奚妙赶忙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奚恒很不高兴,他有些郁气地说:“阿姊,吾不喜欢康福。”
“就是他带着人进朝阳宫把母后带走的。”
这在原主的记忆里有更详细的版本,但奚妙不知道要怎么跟奚恒解释——有些人活着比死去能起到的作用更大。
“但……阿姊吾知道,康福以前是父皇最信任的,阿姊用他定是有用。”奚妙满眼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三岁的孩子——也只是在两个月前满的三岁,他是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的阿姊,但却不知道他真正的阿姊早就不在了。
新来的这个甚至都没考虑过替他们报仇。
奚妙十分愧疚,佛家讲究因果,既借了人家的身份,就要替她还了因果,但她……完全没做到。
就先从她的母后开始吧……奚妙看了眼郁郁寡欢的奚恒——还有这个小孩的教育问题。
事情决定后,即刻就要开始行动。这是奚妙一贯的做事风格。
她把奚恒哄去花园里散步后,传康福进来问话。
“我母族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晦涩难辨的天空隐约有雷光闪过——又将是一夜雷雨。
此刻康福心中唯有一个念头——终于来了。
“回殿下,奴……不敢称全然知情,但为殿下解惑足矣。”康福心一横,想到始作俑者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如今苦主得势,如何选择根本不需要一丝犹豫。
奚妙回想了一番她知道的信息。
她与奚恒的母亲,严格来说不是同一个。奚恒的生母是奚妙生母的庶妹,生下奚恒后便因大出血去世,奚恒自然而然地放在当时的皇后——奚妙生母膝下抚养。
皇后姓周,她是先帝的第二任正妻,性情温柔恭顺、贤良宽和,风评极佳。周家的先祖是太祖麾下的军师,大兴建立后的吏治之功有他的一半,致仕后被封为许国公。
他一生提拔了很多饱学之士,但他们的后代在碰到周家即将遭遇灭族之灾时,却没有一个出来为他们站台喊冤。
然而,关于周家究竟犯了什么事,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普遍说法是,周家怀有不臣之心。先帝虽心有不忍,却还是下令将其满门抄斩,周后自尽而亡。最终,先帝封奚妙为恪谨公主、奚恒为哀王,将他们打发至偏远的封地,这场家族的覆灭就此落下帷幕。
“你与我仔细说说,周家当时所犯下的罪行究竟是什么?”事情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康福思索了片刻,便压低了声音道:“此事委实是个天大的误会!殿下,奴不敢妄议先帝……不过,”他再次压低了声音,显得十分害怕,“当时一应人证物证都是由魏大人送到先帝跟前……先帝也是被魏大人所蒙骗啊!”
这话是拿来哄小孩的吧!奚妙追问道:“这魏大人是何人?与我外祖一家曾有矛盾?”
“……是吴后的妹婿。”吴后是先帝早逝的第一任皇后,生育了天生体弱的三皇子。
稍加想象便能感受到前朝的夺位之争有多激烈了,两任皇后的家族决斗——现任皇后的家族说没就没。
如果要翻案,应该阻力不会很大吧?奚妙心中想着这句,却一个顺嘴说了出来。康福眼中精光一闪:“殿下,此事诸位明公早有议论,陛下乃天命所归,周家身为外戚怎会有不臣之心……若殿下不嫌弃,奴可使人在半月后的大朝会上谏议此事……”
内宫有品阶的太监宫女大都与部分朝臣有些私下联系,这在大兴朝内不是秘密。就拿周家覆灭这件事来说,内外保持一致的处理态度可见一斑。
“……这样,你寻个理由,去把这个案子的卷宗寻来,这事需要从长计议。”奚妙沉吟了一下,还是觉得不能鲁莽行事,就她所观察的这些前朝大臣,没一个是好相与的,再者说万一这个案子先帝也参与其中了……自己要翻案说不得要被扣个不孝的帽子。
她如今给自己现阶段的任务就是做好吉祥物,少说少做。
这样识趣的做法深得文官们的赞赏,也逐渐在京中宣扬出她“贞静贤良、纯孝友悌”的品德。甚至还有文人墨客吹捧她是天下女子之典范,这些都让她百般不适,却又只能捏着鼻子忍着。
康福自是对奚妙的做法没有异议,恭维道:“殿下远见,奴万不能及也。”
*
“杨仆射,杨相公……弘施!你莫走那般快……”一个虚胖的男子气喘吁吁地追赶着一位身材匀称体态优雅的官员,男子是督察院御史石景茂,官员正是杨渐信。
杨渐信似乎很不想与这位御史有过多接触,脚步逐渐加快,往杨府的马车上一钻,吩咐道:“速速回府。”但石景茂与他相交多年,哪能不知道他的打算,一段小跑后竟也跟着上了回杨府的马车。
“杨兄,相识多年,在下是有极要紧的事……”石景茂丝毫不管杨渐信黑如煤炭的脸色,自顾自地说起来,“此事不好在此处分说,去杨兄府上,早前听闻杨兄家中有善做酒者,正好就酒议事……定让杨兄得趣。”
马车很快驶回杨府,两人对坐在府内的一处亭中,四下无人时,杨渐信目露催促之意:“到底何事?你是御史,私下与吾交际乃是大忌!”
石景茂嘿嘿一笑,却在桌上蘸取茶水描了个“周”字。
他微微眯起双眼,视线落在那个字上,看清的瞬间,抚须的手一顿。两人心知肚明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饮了一杯……
远处,只能隐隐听得两人低低的、若有若无的窃窃交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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