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京郊南山的枫叶火红如血。
农忙已过,各地税粮皆登造在册——今年收成较之前几年好上不少。
有好事者将这个与新帝登基、长公主扶立大统联系起来,用以歌功颂德。
不过近来他们在行文写赋中还要加上一则新事。
——章大将军率军回京,随他入京的还有手捧求和书的殷国使者。
这让大兴下至贩夫走卒,上至文臣武将……心情皆激动异常。
兴京东市还有位孙姓豪商宣称自己商行所有的货物全部半价售出,就因他的幼子曾在多年前被殷人杀害,此番大捷,他得以报仇雪恨。
此刻,那封求和书就在奚妙面前,它是由丝帛手工织制而成,造价昂贵。
求和书不算很长,所谓求和的真正原因重臣们众说纷纭,她也是在旁边听着才惊觉原主记忆里有用的知识实在太少,于是经常私下询问内官,就比如现在:“你们对殷国了解多少?”
戴群正要回答,但却被送来原件后没离开的康福抢了先:“殿下,殷皇年迈,殷太子健壮,父子间常有意见不合之时……”
“章大将军说,殷皇是个守成之君,向来主张与大兴修好,但殷太子是个锐意进取之人,早就对大兴虎视眈眈了,殷国内部分作多派,不过总体是不愿开战。”这时,奚恒突然出现,摇头晃脑地将章元费的话背了一遍。
她看看更漏,是到散学的时候了,于是招呼着戴群:“摆膳吧!”
由于奚妙还带着前世的习惯,吃饭的时候不跟人聊天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故平常姐弟俩吃饭时总要唠两句家常。
奚恒继续接上刚刚的话,兴致勃勃地讲起今日章大将军给他讲的殷国局势,内斗的激烈程度不亚于前朝的皇位之争。
不过一个是老子与儿子、一个是几位亲兄弟的区别而已。
自章元费回京后,只修整两日,便接下了教导奚恒军事的任务,每日教导半个时辰,于是这两日,他们的饭桌上都是关于章大将军如何如何。
奚妙含笑着听他叽叽喳喳地说话,但脑中思绪早就飘远。
使团一事,不说全国,单说京城也应该是人尽皆知,可对于奚妙而言,现下苦恼的是——这殷国使团和那个殷国皇孙到底要怎么处理?
明日就是正式接见使团的日子了,却没有一个人来告诉她,她需要做什么。
或许明日小朝会后,找杨渐信问问究竟?
他之前充任过丧仪的大礼仪官,应该能在这种外交工作上给予奚妙建议。
但次日的小朝会,杨渐信却托病在家,往后一连十数日皆是如此。
朝臣们的集体沉默一直延续到了殷国使团的正式队伍入京。入京那日正是个爽利天气,百姓争相挤着到城外去看殷人,奚妙并没有去凑热闹,她正在两仪宫侧殿接见一位老人。
老人名叫周勇,是周家谋反案的重要人证,康福使了不少法子才将他秘密带进宫中。
侧殿不大,周勇身上被铁链捆着,只能以一个姿势跪在地上,奚妙想着卷宗里他所说的口供里一个她没想明白的地方,直入主题:“你是周鹤筠的奶兄,是怎么就恰好看到他藏在内宅书房暗格里的书信?”
外男再怎么被信任也不能随意进出内宅吧,奚妙想起以前看的一些宅斗文。
“小人……小人没有看到。”周勇在来之前已经被康福好好介绍了一番他如今的处境,所以现在说的都是实话。
“没有看到?你先前的口供可不是这么说的,”奚妙抖了抖厚厚一沓的卷宗,翻到了周勇的那一部分,“小人觉得主君近来行止诡异,正遇上主君需要一盒茶叶用以酬礼,但东西在内宅书房,小人是主君奶兄,较得信任,故主君派小人前去取,不经意间见未关上的暗格……”
周勇情绪平平,毫无波澜地道:“有位大人指使小人这般交代,能给小人儿子百金娶新妇……”
百金!
换算到现代,百金也就是在二线城市付个首付的钱。
许国公是何许人也?本朝太祖创业团队的元老级人物,他后代的亲信却会为了百金出卖家族……
她深吸了口气,正要继续问是哪位大人指使时,守在外面的戴群却出现在了奚妙视野内——该去永和殿接见殷国使团了。
永和殿是专门设宴的地方,奚恒已经抵达,正在外面等她。
本来这次宴会是设立在延寿宫的正殿,如果不是接待殷国使团的官员注意到使团中有一位身份有异的年轻人,怕是要被指摘所谓礼仪之邦不尊礼法。
那人是殷国皇室中人,传闻说是殷皇最喜爱的孙子、殷太子的第五子贺兰渚。
他本化名贺祝,除了是想低调地代殷皇前来观礼,还想要私下与大兴国内学者大儒交谈切磋,奈何容资过甚、气质出众,也实在低调不起来,所以在大兴礼部官员的建议下,换成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因先帝仙去不过三月,宴席上还不能有丝竹歌舞、酒水荤腥,故这场宴席观感很是寒酸,殷国使团中大部分人目露嫌弃——殷人喜好奢华,向来对大兴的素净高雅不屑一顾。
好在他们还算知情识趣,明白自己是来向大兴求和的,主使之人率先起身向上座的奚恒奚妙行礼,行的是他们殷国的礼——形似五体投地,一直被兴人诟病不太雅观、上不得台面。
“本使代大殷皇帝向大兴皇帝问好,望与兴国结百年之盟。”此人身材高大,但面容枯槁,看上去和行将就木之人一般无二。
随后他展开了一块黑布——殷尊崇黑色,用殷语将上面由金线织成的文字念出。
内容颇长,奚妙一开始还能保持微笑,但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注意力逐渐涣散,眼神不住地往他身后的使团飘去。
一旁的奚恒早就坐不住了,他已经把殿内的人观察一通,正有些疑惑地向贴身小太监问道:“殷国皇孙在哪?”
“回陛下,皇孙坐在副使位上,是身量要小旁人半圈的那位……”
奚妙顺着描述看过去,但从她的角度上只能看见对方半个身子。
而奚恒能看到,还发出些类似于惊叹的声音,这让奚妙更加好奇了,但穿着厚重繁复的袍服并不好做出大动作。
犹豫了稍许,见那使臣还在念着,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位置,才勉强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衣裳的年轻男子端坐在几个粗壮大汉之间,煞是显眼——无论是体型还是气质。
还没看几眼,那男子动了,只见他起身往殿中走去,离奚妙越来越近。
她这才注意到,使臣已经停下了念天书,面上的每一丝皱纹都在绽放着笑容——男子跪下了,行的也是殷国的“五体投地”。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如同珠玉落盘,一出声便惹来不少人的目光:“大殷皇太子第五子渚叩见大兴皇帝,问大兴皇帝安。”
奚恒熟练地抬抬手,声线稚嫩地回道:“朕安。”
“渚在国内熟读兴国典籍礼仪,对大兴向往已久……”
“尝闻大兴恪谨公主乃陛下亲姊,性情柔顺温良,实为天下女子之典范。”
从听到殷国使团要来求和就有的那股不好的预感,似乎正在应验。奚妙微微揪紧了手中握着的方帕。
“渚欲求娶大兴恪谨公主,结两姓之好,缔百年之欢。”
“望兴帝准允,渚铭感五内。”
语毕,他抬起了低垂的头,清澈透亮的眼神直直地望向上首的奚妙。
贺兰渚生得一副好容貌,面庞白皙通透,五官精致,瞳色偏向于琥珀色,身着白衣处在一众端方肃穆的男男女女之间,更显得气质出众。
殿中不少人也因此看清了他的长相,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但坐在上首的奚恒心情极其不美妙。
虽然阿姊常嘲笑他将是历史上首个喜欢吃手的皇帝,但那是三个月以前的事情了,阿姊自己说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却不肯发展地看看他——如今的他,根本不吃手!
他现在是一个聪明的小孩,阿姊曾说:“且忍他、让他,待过风头,再清算他。”他听进去了,并且已经冷静地再三思考。
他是大兴皇帝,可以无须忍耐一个战败国的皇室中人。
况且,此人定是来者不善!
“兹拉——”
他猛地站起,将面前桌案撞开,桌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个举止算是不合礼仪吧……奚妙被他的行为惊了一下,心中浮现出的第一想法却是这个,着实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对于奚妙而言,结婚是不可能结的。
她来到这个异时空后便计划好了——到封地后就找个尼姑庵待着,先把语言文字搞定,再查查这个时代的奇闻轶事,想来查探回去的事是个浩大工程,需要大量时间精力去想办法,说不准是以十年计数。
虽然世事总是会发生一些不可预测的变化,但这一点始终是不能妥协。不提对方是敌国皇室中人,与自己在立场上势同水火,就说两个跨越了不同时空成百上千年的人在各种方面的无法契合,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与谁缔结良缘、百年好合。
以及……她其实一直隐隐担忧着——在这里生活久了,羁绊越来越深,自己还会是现代的那个奚妙吗?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她开始对跪拜一事心中不会再起波澜。
仿佛被皇权同化是她可以预见的、既定的未来。
这厢,诺大的永和殿里本来还有些箸勺盘盏响动的声音,在奚恒猛地站起后彻底消失了。
大家皆有些不知所措。
“朕不准!阿姊只能留在大兴,若嫁于你为妻,岂不是要前往殷国?朕……朕德凉幼冲,长姊为母,阿姊就是朕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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