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于不和谐的氛围中悄然落幕,可贺兰渚的求亲一事,就似浓重的乌云,给大兴皇宫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厚重雾霭。
自登基后便克制自己不过分亲近阿姊的奚恒,今日一反常态,紧紧攥着奚妙的手,倔强的双眼盯着奚妙,誓要她说出自己绝不会答应求娶的话来。
奚妙着急找几位大臣询问求娶一事,这件事情虽说理论上是不成立……但真的被拿到台面上,她还是心焦地无以复加。
“陛下,程豫程大夫求见。”戴群恭立在内室的帷幔里。
她看向抿着嘴不说话的奚恒,但他偏过头去,表示抗拒。
可辅政大臣求见,皇帝无故不得拒绝。
眼见奚恒死活也不肯挪动一步,奚妙只得吩咐道:“……我去见他,就说陛下身体不适。”又转过头对着奚恒小声允诺道:“放心吧,我谁也不嫁,我以后是要做道姑的你忘了?”
“你还说要给我建一个大大的道观呢……”
奚恒这才将手放开,但心神甫一放松,先前撞击桌椅的地方开始传来疼痛之感,奚妙假托的话也成了真了。
内室一阵慌乱,奚妙嘱咐了两句戴群,令他好生照看着,就带上康福前去正殿。
她本以为程豫是来对皇帝不顾礼法、悍然离席进行声讨的——毕竟他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就从来没对谁放过水,尤其是他们俩。不过,他是督察院的院正大夫,主要职责之一就是监督君主言行。
但他这次来并没有多谈奚恒,仅问了句“圣体躬安否”,便转移话题,直指奚妙:“臣此来,是有问于殿下。”
问她?奚妙心突了一下,如果是那个殷国皇孙的事……
“程卿且问。”
“臣敢问殿下,国事家事,孰重?”
奚妙皱起眉——问她这个是什么意思?她毫不犹豫地开口回道:“自是国事。”
程豫突然起身向奚妙作揖,大声道:“善也!”
但他话锋一转,又道。
“方才殿上,公主多番瞟视殷皇孙,臣等知晓,殷皇孙容资不俗,好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万万不能于大殿之上明目张胆……”
尴尬。
奚妙满脸写着的是大写的尴尬,瞧着程豫有愈演愈烈的进谏架势,她如坐针毡,几次想插嘴让对方停下,都没能如愿。
就是看个帅哥而已……怎么有那么多麻烦事?
等等,总不能是看她在关注他,就来求娶这一出吧?
“……公主殿下乃陛下长姊,持身稳健方是正道,待殷使前往私见二位时,还请殿下切记。”
“大兴乃礼仪之邦,陛下贵体有恙,臣便不再多提宫宴之事,还请殿下代陛下抚慰使者、扬我大兴之威。”
进谏终于到了尾声,但他似有些意犹未尽。或许是想到正在听他谏言的,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公主,再开口也就和软了些:“殿下年方十三四,先帝去前尚未给公主婚配。”
“然女子终究是要嫁作人妇,待出孝后可使宗令择选一二……”
在这个时代,女子最终的归宿就是嫁人,然后相夫教子。
胳膊拧不过大腿,奚妙也没想过要大大咧咧地说出自己终身不嫁,这种在当世而言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言论。
可任由别人左右自己那虚无缥缈的婚事,奚妙也很是不爽,但为今之计只有“拖”字决。
“程卿说的是,只不过陛下年幼,吾还需常居内宫……怕是十年内这婚嫁一事不好定下吧。”
这个理由很充分,不过程豫本来的目的已经达到,说到婚嫁也只是为了宽慰她——毕竟在他看来,公主如果有了未婚夫也就不会对其他男子有青睐之举。
他颔首道:“殿下所言极是,以陛下为重是为要事,殿下实乃深明大义。”语毕,他便行礼告退,
与此同时,康福悄然出现在殿内的角落,接引程豫从侧门离开。
很显然,程豫是来告诫奚妙的。赶在使者面圣前。
当奚妙注意到后者时,是因为守卫两仪宫的禁军来报,殷国使者此时正在殿外求见,粗略一算,这时间掐的还真是正好。
宫宴后来如何解决求亲一事,想来杨渐信等人自有方略,既然程豫特意赶在使者之前来与她说这些,足以让奚妙能够推断出事情的走向。
两位新提拔的太监都不在身侧,她招了招候在一旁的宫女:“……钟荔。”
“殿下,何事吩咐?”
她是原主的贴身心腹,为人心细,擅长算账,奚妙平日里多有赖她协助处理庶务。
原主的那些宫女们,大多在周家出事时被周皇后遣散去各宫,还留在身边的几位也在奚妙来之后大都被边缘化了——她们太过了解原主,奚妙本人性格与原主相差较大,不过养在深宫也只有零星几人清楚。
而钟荔,奚妙实在无法将她与自己隔开,她和原主俩人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周皇后自戕后,若没有她从旁打点,姐弟俩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要找机会去跟她谈心了,也不知道钟荔是否早有所察,奚妙按捺下这些翻滚的思绪,道:“两位公公俱不在,你能否替我跑腿,让殿外禁军放使者入内?”
钟荔为人稳重,只应声“喏”,便往殿外走去。
不多时,使者入内。
竟是贺兰渚!
奚妙想起程豫与她说的那些话——她才知道底下居然能将她的一举一动看的如此清晰!不由得脸上腾升起一抹酡红。
真是太尴尬了,怎么使者是他?借着茶盏的遮掩,奚妙迅速调整好面部表情,真的不能再出糗了……
“渚叩见长公主殿下,殿下贵体金安。”
“……吾安。”
“听闻兴帝陛下圣体有恙,可是殿中撞击桌案所致?殷宫有跌打良药,渚可向陛下献药。”
“劳烦殷皇孙过问,兴宫有擅长此道的太医。”
话聊到这里气氛有些僵硬。奚妙满心希望赶紧走完流程,并没有注意到贺兰渚其实还一直跪在地上。
而还在地上的贺兰渚突然朝她笑了笑:“殿下,渚可否讨一方凳?”
这里的贺兰渚离得比永和殿要远一些,但奚妙还是看清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偏偏今日的阳光分外怜人,从窗棂斜斜地照射过来,空气中弥散着微小的木屑尘埃,将这个少年郎衬托得生气勃勃。
她不由得一个晃神,但好在还有一丝清明留在灵台,依稀记得他想要个凳子。
“给他取个凳子来。”
这让一旁的钟荔有些犯难,宫中哪有殷皇孙说的方凳啊……可是,主子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求救的眼神,她只能咬咬牙将绣墩取了出来。
贺兰渚见到绣墩微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种凳子,不过他向来不拘小节,手提着绣墩往前小跑两步,撩开袍角便坐了下来。
在他刻意地拉近距离后,奚妙看清了更多细节,比如他的眼尾有一颗泪痣……够了!
强行收回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奚妙挤出一丝假笑,问道:“怎么不见正使大人?”
少年眨眨眼,有些委屈地反问道:“殿下不欢迎渚?”
奚妙顿时语塞,不是……外交场合可以这样说话的吗?还有你的睫毛是不是有点过于长了。
“……哈哈皇孙这是哪里话,”掐紧自己的虎口,打定主意下一句就要把这人赶走,“皇孙此来大兴观礼,仪式落成后不知何日归殷,吾好派人送一送……”
“渚此来便是想向陛下求个恩典,”贺兰渚收起那副姿态,正色道,“今陛下有恙,说与殿下听也是一样。”
“渚欲留在大兴。”
“除开大兴文风鼎盛,渚还愿做两国常使,沟通交际,修补两国裂痕,不再发生这番误会。”
原来是想做常驻大使。奚妙对这个概念不算陌生,但贸然将她认知里的东西套用到现在,一定会出现水土不服。
她委婉地拒绝了贺兰渚的请求,道:“吾不通邦交事宜,皇孙所提之事还要交由各明公决断。”
但贺兰渚并没有表现出失望的神情。他朝奚妙拱拱手,又道:“不知殿下可否屏退左右?”
奚妙心里清楚,要是真的退得一个人都不剩,必定会引发诸多非议。但又着实好奇他想要说什么,于是她只吩咐史官和礼仪官退下,但留下了钟荔等人。
“殿下,何为君权?何为臣权?”
待人出去后,他自问自答着,继续开口道。
“君权神授,兴国太祖斩白虎、得天谕、立正统;殷国先祖得黑鸦认主,可与天语,得居北立国。”
“臣子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1],享龙台上黄金万万两,多少英才竞相折腰。”
“臣子仰仗皇恩施展才华,君主用臣工治理天下。殿下如今却是丢失了为君之本义,君主用人根本无需过问臣子!”
奚妙并不全然认同他的说法,在她看来,这是在把她当傻子糊弄。她垂头整理了一下脑子思绪,准备出言反驳他,却没注意到贺兰渚又将那绣墩往前挪动了稍许。
贺兰渚此时的位置已经能够看清座上的奚妙手中所拿茶盏的花纹——是百鸟朝凤的样式,只用色较为素雅,少了分喜气。他将视线挪到奚妙的脸上,轻声道:“况且……殿下,”奚妙疑惑地望了过来,“渚在兴国,能保殷兴两国间,至少二十年不起战事。”
这算是扣留质子?奚妙心中突然闪过这个想法,联系到他们本国内的事情,她似乎隐隐摸到了些真相的大门,但还是因为手中掌握的信息太少,而不得入门的钥匙。
她仔细瞧了瞧面前这个面庞精致但还没有完全脱离稚气的少年——按照大殷那边的序齿,贺兰渚还只有17岁左右。
色令智昏,在灵魂年龄远大于他的奚妙这里并不存在。她继续维持着她一贯的人设态度,语气温和不失礼貌地回绝道:“皇孙所言吾知晓了,但滞留大兴一事还是需诸明公商议才好。”
一丝几不可察的无趣从贺兰渚的眼眸深处划过,但面上仍是一派理解之色。
——果然是不能偷懒,还是需要下点料啊……找谁比较好呢?
听闻大兴最富盛名修习礼法的人是杨渐信,此人向来自负名声,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1]出自元代杂剧《庞涓夜走马陵道》的“楔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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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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