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准醒来的时候灯火已经点起来了。
他躺在锦被里,一睁眼就看见青色的纱帐,上面绣着紫鸢戏鹊的图案,旁边铜帐钩下栓着几个香囊袋,一股幽幽的香气在帐子里四散开来。他茫然地看了几眼,不明白自己的床上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摆件,便伸手摸了摸,这一动,头上便有隐隐的疼痛传了过来,刺的他终于记起了这是在哪里。
长公主府——季准倒抽了一口凉气,瞬间回忆起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他手忙脚乱的从织金绣花的被子里爬出来,然后被纱帐绊了一跤,手脚极度不协调地从床上滚了下去。
“季大人,您醒了?”听见里面有动静,门外的侍女推门进来,“您饿了吗?可要传膳?”
季准勉强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他惊慌地看向四周,屋子里设置平平无奇,只有一套檀木雕八宝桌椅,摆了两个白瓷如意瓶,并没有什么贵重物件,他稍稍放下心来,这应该不是燕凌的屋子,若他是从燕凌的床上爬下来,那他现在是真的要上吊了。
侍女走了过来,吓得季准手脚并用地躲开了,她看季准不要她扶,便十分体贴地站在一边:“您哪儿不舒服?是头晕站不起来吗?”
季准赶紧站了起来,他头不太疼了,摸一摸是有人帮他包了一圈,侍女看他摸头,便又开口道:“太医来瞧过了,说您没什么大事,每天拿药膏揉一揉,过半个月就能好了。”
这话说的温柔,但听的季准绝望,太医来过了,那岂不是事情传到了外面?公主府叫御医,皇帝说不定会过问,那他在燕凌面前闹得那些事岂不是会被圣上知道?
他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萎靡了下去,他这个官算是做到头了,就算皇帝不知道,可只要燕凌不放过他,这关系早晚会暴露在人前,到时候他怕是要被人背地里笑死,又该如何在同僚面前自处?
季准又坐了回去,那个陌生侍女看他一脸丧气,又好心地问了一遍:“您饿了吗?要不要吃饭?”
他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已经被各种情绪喂饱了,现在只想赶紧回家:“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侍女眼睛转了一下,“您如果想走,那我去吩咐车夫备车。”
季准没有再见到燕凌,他坐着公主府的车回去,再没力气讲究什么避嫌,等公主府的人彻底赶着车消失在路口,他实在憋不住这一天的委屈,一边哭一边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个小院只有他一个人住,所以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他没心思点灯,只像条死狗一样躺在自己的床上,觉得前途充满了灰暗。他今天才彻底明白,他那点小聪明,根本无法逃离燕凌的手掌心,她不是羞涩怀春的小女郎,而是冷酷无情的华庆长公主殿下。
燕凌大概是不喜欢他的,季准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只是看上了自己的脸皮想收个面首,而自己坚决不从惹恼了她,哪怕假装要一头撞死也根本毫无用处,她完全不会被吓到,反而威胁了他一顿。
季准生无可恋地摸了摸自己额头,他最宝贵的恐怕就是这条性命,但这对别人来说估计比瓦砾还轻贱些,他把脸埋进被子里,这个官是做不得了,等他一身布衣,燕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他绝不要唯唯诺诺,做她脚下的一只巴儿狗。
所以燕凌再次见到季准时,他的衣着已经换成青色的袍衫,他板着脸,表情十分冷淡,一张俊脸瘦了两圈,对着燕凌行了个礼:“草民叩见长公主殿下。”
燕凌脸上少有的显露出一丝迷茫,她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季准:“草民?季大人这是何意?”
“草民已经辞去校书郎一职了,”季准冷冷地说道,“草民脸皮太薄,各位大人都是有才有德之士,我这样的人实在不好意思再和他们一处共事。”
燕凌脸上的迷茫逐渐转化成一种看傻子的表情,她完全不明白季准是怎么想的,辞官和脸皮薄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们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呢,要薄也不应该薄在没开始的时候。而且以她对朝廷的了解来说,有才的人不少,有德的人也不少,但论起既有才又有德的人,确实也没多到给人心里负担的地步。
“你辞了官,那如何生活?”燕凌头微微一偏,云鬓上插着的金凤衔珠步摇轻轻摇晃,“没了月俸,你是想搬来公主府住吗?”
季准立刻露出了几分嫌恶,他就是穷死,也不想花用燕凌的,况且他那宅子直接租了一年,剩下的不过是些吃穿的花销,他有手有脚能写会算,怎么会挣不来些吃用,燕凌逼他服侍,还牵扯了他的家人,他没有办法拒绝,可怎么活着,他是要自己做主。
“草民自有谋生之法,公主不必费心。”他脸上带着几分傲气,“就算没有,草民也有亲朋好友,他们总不会让草民饿死。”
燕凌像是瞧见了什么稀罕物件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季准,她脸上一派好奇,看的季准十分煎熬,互相沉默了好一会儿,燕凌才挑了挑眉,向季准伸出了一只手。
季准不肯上前,可燕凌盯着他,不把手放下去,两边对峙了一阵,终是季准先扛不住,他走上前来,轻轻虚托住了燕凌的手。
这双手很凉,很白,手腕上套着一个碧绿的翡翠镯子,更衬的她肌肤如雪,季准不好总低头看她的手,便冷着脸抬起头来,和燕凌直勾勾的对视。
燕凌仔细地看了看季准的脸,季准生的好,不然也不会成为探花使,剑眉星目,自带几分正气,怎么看也应该是个聪明人,可认识他以来他的任何言行举动,燕凌都理解不了。
“你知道本宫并不会和你相处很久吗?”燕凌笑了起来,她身上的衣服熏了香,不浓,但离得近还是能闻到的,“有可能是一年,也有可能是一个月,本宫就会直接把你抛掉了,你辞官除了让自己的前程有损,还有什么意义?”
季准大义凛然,被人侧目而视这种委屈他是一天都不想受:“草民自然知道公主不会长情,可万一有人说殿下笼络官员,草民也不想担这个罪名。”
燕凌立刻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季准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眼神里带了点鄙夷,他几乎是瞬间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傻话,备受皇帝宠幸的安国长公主就算笼络官员,也笼络不到他这个九品官身上,他这句话在燕凌看来,大概是在自抬身价。
季准脸色黑了两分,看的燕凌笑出了声,她懒散地把手收了回来,指甲轻轻滑过,激的季准手抖了一下,他立刻退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燕凌。
“季郎君,你自己的决定,本宫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燕凌并没有在意季准这点小动作,她眼睛微微眯起来,笑的像只看见老鼠的狸花猫,“既然你没有官职,便每三天来一次公主府吧,对了,你有什么才艺吗?本宫平日里寂寞,总要有人帮着排解。”
季准脸气的通红,燕凌在京中炙手可热,隔几天便有人宴请,怎么看也不像平日里寂寞的,她现在这么说,分明是因为刚才阴阳她脸皮比自己厚和笼络官员,所以说这话来故意羞辱自己。
他梗着脖子,冷冷瞥了燕凌一眼:“草民没有什么才艺,只会写几个字儿罢了,公主之前不是说要给太后抄佛经吗,草民可以代公主写,也能好看些。”
燕凌觉得季准实在没有争斗的天分,她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这么没有杀伤力的阴阳了,如果换成是她来答,她只会一口应下来,然后每天弹一段不咸不淡水平不太好的琵琶:“季郎君,本宫是多久前请你替本宫指点一二的?”
季准没有说话,这事前前后后,好像已经过去好些时候,他略有点不好意思,移开了和和燕凌对视的眼睛。
“若等季郎君替本宫抄佛经,怕是得等到本宫头发都白了,”燕凌斜倚在梨木雕花的玫瑰椅上,手指轻轻点着它的扶手,“所以本宫已经自己写完了,倒是不必劳烦季郎君,你还是再想点别的吧。”
她说完,饶有趣味地观察着季准,很明显,季准不是喜怒不形于色,很有城府的那种人,他脸上闪过的几丝懊恼,让燕凌更添兴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能产生愧疚这种感情。燕凌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真可惜遇到她这个坏人,她心里从来不会有愧疚的。
季准不知道怎么回答燕凌,他本就不善与人争论斗嘴,现在被燕凌拿捏了错处,之前昂扬的斗志聚都聚不起来,只能沉默地站在那里等着燕凌。
“季郎君既然想不出来有什么可乐的,那就回去慢慢想,”燕凌十分“好心”地放他一马,“但别忘了,本宫可不需要一个摆在那里只能看的花瓶,花瓶易碎,怕是会伤到身边的人,季郎君肯定是不会想做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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