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酒满八分,谢鸳堪堪停手,目光似是不经意般从沈浮白端酒的手上划过。
三指握住杯脚,小指贴着杯底,平日见惯纨绔子弟的故作姿态,今日才知何为赏心悦目,儒雅风流。
她低头抿了一口酒,掩住眼底的欣赏。
余光瞥见被酒液淌湿的青石板,想到沈浮白方才公然踩她脸,谢鸳微微眯起双眼,慢吞吞地咽下香甜果酒,心中感叹:
她这人啊,最是记仇。
“俗语说,交杯酒敬爱人,跪拜酒敬长辈,祭祀酒敬神明,敢问沈郎......”谢鸳停顿一下,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不怀好意问:“洒地酒敬何人?”
沈浮白与她四目相对,少女的眸璀璨如星,恶意清晰浮在眼底。
他默默移开眼,望向天上明月,“我敬世间所有为不公不法而鸣鼓者。”
东风起,月光倒,满身灯火烟尘不及落在沈浮白眼底的那抹莹冷月光,谢鸳收敛起脸上笑意,审视着他,“你想说什么?”
“当年先祖与谢舒率领天下寒士起义,共建大晋。”沈浮白的眸光变得遥远,面上的讥讽一闪而逝,“可公主瞧瞧,今日在位之人可有一位寒门子弟?”
谢鸳挑眉,有些惊讶沈浮白如此清楚朝廷官场被世家贵族垄断的真相。
看来当初她逼他上京,沈浮白是早有所图。
谢鸳愣神间,沈浮白抬手向她敬酒,“这杯才是敬公主。”
他从容地举杯一饮而尽。
谢鸳回过神来,对面徒然插进一道天真做派的女郎声音。
“这位郎君是谁家公子?家中长辈没有告知过你洒地酒是敬死人的吗?”
说罢,她像是后知后觉地喃喃自语道:“莫非你在咒谢鸳早死?”
此言一出,落了满室寂静。
女子跟没事人般笑得花枝乱坠,看着谢鸳说:“九妹,本宫同你开个玩笑,你不会这般小气同本宫置气吧?”
当即,无数看热闹的视线纷纷转向谢鸳,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刚失圣心的昌乐公主对上现今如日中天的贵妃之女谢明珠,孰能更胜一筹?
这般针锋相对的好戏就连高位上的三人也不由得屏息静听。
转瞬之间,谢明珠望着不说话的谢鸳不由自主地畅笑出声。
从小到大,她终于压住谢鸳一头。
席间众人或叹或笑或讽,毕竟口舌之争不开口无异于认输,但谢鸳怪不得旁人,毕竟是她自己要斩杀林魏致使权宠尽失,眼下顾珏身死,顾家是自断半臂,谢鸳又如何能再与权宠在握的谢明珠相比?
就当所有人都失望谢鸳忍气吞声的时候,她不慌不忙地唤了织春前来,一边净手一边漫不经心地掀开眼皮子睨了谢明珠一眼。
“数日不见,姐姐还是这般蠢。”
谢明珠的笑一下子僵在嘴边。
谢鸳叫她姐姐,从无好事。
“你什么意思?”
谢鸳抬起右手,盯着葱白如玉的指尖自顾自地讲道:“以前也有一个咒本宫早死的人。”
语顿,她慢吞吞地抬起眼看着谢明珠不说话。
谢明珠被她古怪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死了。”
说到这里,谢鸳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东西般,嫌恶地从织春手中拿了手绢擦起手指来。
“托姐姐的福,妹妹体寒畏冷。那人又爱与本宫作对,临死还要溅本宫一身血。”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绞尽脑汁在想是谁不长眼和谢鸳作对,唯独沈浮白声色不动地望向谢鸳,眸色暗沉。
“关外的雪又大又冷,本宫顶着风用剑割开了那人的脖子,不过也怪本宫没甚力气,一剑没能让他断气,只能等人在大雪中血尽而亡。”
逐字逐句犹如敲骨剥髓,谢明珠花儿般娇艳的面孔迅速变得苍白难看,她咬牙切齿,仇恨地瞪着谢鸳,一双黑眸,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
谢鸳却嫣然含笑,忽的凑近至谢明珠身前,装模作样地天真问道:“姐姐,你说这人是谁啊?”
谢明珠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掐住手心,刺进娇嫩的肌肤。
林魏生前最是宠她,每每离京办差都会给她带当地的土产,犹记得小雪临行前,舅舅还摸着她的头说他很快回来,到时候给她带当地女儿家最漂亮的首饰和脂粉。
谁知年关一过,传来的却是林魏的死讯,被九公主斩于剑下。
谢明珠盯着眼前这张趾高气扬的脸,不觉咬紧下唇。
说来说去父皇还是最宠谢鸳,哪怕杀了她亲舅舅,跪上几个时辰就抵了一条人命,只是可怜她外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
气血翻涌心头,她忽然摸到簪在发里的金簪,眼神阴郁下来。
不对,以命抵命才是世间公平,什么惩罚都是假的,给世人做戏而已,谢鸳应该赔命。
谢鸳仿佛看不见谢明珠眼里透出的森冷杀气,嘴角微勾,竟微微笑了起来,她悠哉地偏头看向沈浮白,对方眉眼淡漠,一副神游模样。
谢明珠死死盯住谢鸳露出的白细脖颈,手指无声地握紧金簪。
“嘭”的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谢明珠骤然清醒过来,手指下意识松开,想到自己刚刚做的事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顾自惊恐,全然没听到谢鸳地叹息。
“可惜了。”
谢鸳抬头想看看是谁坏她的好事,谁知眼前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众人云里雾里,不知发生何事,直到人群中有人惊呼出一句:“太傅晕过去了!”
大殿里瞬间炸开了锅,人声沸腾起来。
“太傅身体向来康健,怎么会突然昏迷,实在奇怪。”
“林二公子的死,老师伤心欲绝,至今还没恢复,一定是今日见到凶手受了刺激才……”
“老师为朝廷兢兢业业,一朝落个白发人送黑发人,谁能不心寒。”
“天佑老师平安,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
李福全反应极快,在人昏倒的时候就让徒弟去太医署请了太医,自己亲力亲为疏散人群,但是效力甚微。
所有人挤成一团,哭喊声震天。
谢明珠慌张地奔向林则,谢鸳反向而行,逆着人群抓住身边人宽厚的袖袍,换来沈浮白一记冷视。
谢鸳恍若不觉他的冷意,笑吟吟地看着他,在千百人声中,轻快问他:“沈浮白,你咒我早死吗?”
不等他答,谢鸳翩然转身离去,徒留沈浮白在原地发怔。
许久没听过谢鸳叫他名字,听起来还有些生疏。
“咚,咚,咚。”
高台之上三道古朴沉闷的钟声响彻大殿。
人群乱纷纷地安静了,众人这才想起皇帝还坐在上面,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不敢抬头出声。
见状,皇后轻笑一声,毫不掩饰眼中的讥嘲。
满朝堂竟都被林则教成了没骨头的墙头草。
皇帝双指微屈,在长案上轻磕,冷漠扫视下方,周身气场冷若冰霜。
李福全见场面得控,面有怒色地甩了下拂尘,“胡太医,陛下问你太傅身体可无恙?”
胡太医哪里见过这等刀光剑影的大场面,战战巍巍地收起针,起身恭敬跪拜。
“回陛下,林太傅身子无恙,不过是刚才情绪一时激动,怒火攻心导致昏迷,歇息几日便好。”
话音一落,谁是害人元凶昭然若揭,众人怒视谢鸳,谢明珠更是咬牙切齿,瞪着她说:“你好狠的心,杀了林舅舅还不够,竟还故意在外祖父面前炫耀你的虐杀手段!”
众目睽睽,百人逼视,迎着数道冰刀锋利的目光,谢鸳云淡风轻地笑道:“谢明珠,本宫随口讲个故事你也当真?难不成你也认为林毅该死?”
“谢鸳你!”谢明珠面色瞬间扭曲。
谢鸳一派无辜地摊开双手,眨眼道:“太傅昏迷本宫也和姐姐一样心忧,毕竟他年事已高,说不定哪日就死了,姐姐平常不如多劝劝太傅,一把年纪就该退闲于家,别到处给人添麻烦,不然哪日被人气死了可不要来找本宫赔命。”
凿凿有据,话里话外都是坦荡的恶意,朝中官员几乎都是林魏学生,无一不面红耳赤,气得发抖。
谢明珠强自忍下怒气,双膝跪地,抬着朦胧的泪眼向皇帝诉苦告状,“父皇,您要给外祖父做主啊!”
“要朕做什么主?”皇帝面无表情地转动扳指,转头看着林清如,冷冷道:“贵妃,你说呢?”
林清如慵懒地靠在椅上,柳叶秀眉,朱唇贝齿,满头珠翠衬得容貌更加明艳动人,她神色从容地扬唇微笑,“陛下,臣妾哪知明珠要您做什么主,不如听她自己说。”
短短两句话,谢明珠满腔热血冰凉,她抬起头,惶然对上林清如冷漠的视线,脸色渐渐苍白。
她从小就知道母妃憎恶林家,但是没想到已经到了冷血无情的地步。
舅舅离世,她抱着书信跑到母后宫,她却只说:“林魏死了?死的挺好。”
她恳求为舅舅报仇,母妃神色平淡,跟她说:“明珠,谢鸳从来不是你的敌人,这天下只姓谢。”
此刻谢明珠才幡然醒悟,没人会帮她,头越埋越低,恐慌地不知如何开口,高台上的监天官却忽然高喊:“放灯祀吉时已到,请陛下皇后娘娘登明月楼。”
皇帝招来李福全,轻声说了两句话,然后起身与皇后走向明月楼。
谢明珠目送他们的背影,这才松了一口气,狼狈地跌坐在地,一身冷汗。
李福全挥动拂尘,目光望着众人,尖细的嗓子穿透大殿。
“陛下有令,既然太傅身体抱恙,今日盏灯节便回府休养,若是有担心太傅者,可一同出宫。”
话中带怒,众人不敢滞留,纷纷提步跟上帝后,一干人井然有序地拾级而上,很快爬上明月楼。
从楼上眺望,城里灯火万家,十里长街挂满花灯,明灯错落夜空,璀璨的光芒如千树花开,极为震撼恢宏。
谢鸳站在帝后身后,身侧是太子,谢润嘉几次侧头想找谢鸳说话都被她躲过,无奈下只好与另一侧的弟弟妹妹说话。
谢鸳安静地等待着放灯仪式,顾皇后似乎是无意扭头说道:“鸳儿,听说放灯时朝神佛许愿极为灵验。”
闻言,谢鸳垂头,盯着脚尖哂笑。
她从不信神佛。
世间若有神,怎会有无数枉死冤魂,世间若有佛,怎会叫魑魅魍魉安心乐业。
盏灯放灯,皇室为先,百官为后,其次为民。
帝后手里的两盏国灯从谢鸳眼前飘过,烛火模糊了她的视野,两盏纸灯随风飘远,远远瞧着,竟像深冬里迎雪独开的梅花,让她蓦然想起雪夜里抱她回院的沈浮白。
于是谢鸳一边用手托着孔明灯,一边回头寻人,可是身后黑茫茫一片,白衣如雪的沈浮白也被黑暗吞噬了。
松手放灯时,谢鸳破天荒闭眼许了个愿。
如果真有神灵,她愿以虔诚换世间万民有饱饭吃,有稳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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