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安顿好从车底解救出来的仓鼠,程澈带他上了二楼,拧开一间门。

房间不算大,一张白色长桌靠墙,桌上摆着电脑和银色的宠用体重秤,围桌两把转椅,正对门一排米白色柜子,里面是些书和药。

程澈往地上看,“抱歉啊,下午有只狗在这玩,地上不大干净。”

贺远川说没事,看着程澈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玩具,让他坐,自己推门出去了。

小刺在包里不太安稳,贺远川低头用手背碰碰猫,小刺紧紧贴住他的手背,温热一团。

片刻,程澈端着两杯热茶回来,还带了一袋鱼干。

“店里只有大红袍了,喝得惯么?”

“常喝,谢谢。”

程澈又笑了。他生得白,英气,偏女相。桃花眸子一弯,磨掉了些锐利,显得很随和。

贺远川看杯中沉浮的茶叶,脑海里控制不住地闪现一些尘封的画面。老同学叙旧,总要问些场面话:

“最近还好?”

“还不错。”程澈说,说完问:“你呢。”

温润清透的嗓子,和贺远川记忆里其实没什么差别。

“也还行。”贺远川说,茶叶晃晃悠悠要沉底了:“店这两天才开门?”

搬来的这小半年,他开车多次经过飞屋之家,先是门锁着,后来开门了但也没见到过这个人。

“啊。”程澈应,喝了口茶,呼出模糊的浅雾,“我才回来。”

贺远川抬头看他,程澈笑着补充:“回了老家一趟,待了几个月。”

“这样,”他想收回目光,身体却不听使唤,牢牢地看,只好清清嗓子,“挺好,记得你以前一直想开家宠物医院。”

“你还记得,”程澈弯弯眼,撕开方才拿进来的那包鱼干,“我记性不大好,高中时出过事,忘掉很多东西,但还记得你叫贺远川,从前我们是不是坐过同桌来着?”

“嗯。”贺远川垂眼,也笑了:“是坐过。”

程澈拿着根鱼干晃晃,“你的猫有点焦虑,它爱吃鱼干吗?”

贺远川点头,拉开拉链,小刺探出个脑袋,磨磨蹭蹭地拱出来,他看着猫说:“它脾气不太好,别被抓到。”

小刺的黑白身子一探出来,贺远川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他抬头看了眼程澈。这像是一种试探,他不愿承认自己确实在这一刻抱有期待。

小刺的性格并不好,贺远川刚把它带回家那会,瘦弱的小奶牛猫只有老鼠那么大,毛潮湿地粘在身上,要么蜷缩在角落里不动,要么尖叫着乱抓。

猫蹭了两下贺远川,继续往前走,踩上体重秤,底下蓝屏杂乱地闪,它好奇,干脆四个爪子全站上去,毛茸茸的脑袋俯下去看跳动的数字。

“毛挺好,养得不错。”程澈朝猫勾勾手,小刺很听话地过去了。

贺远川抬眉,说:“在你面前倒是乖。”

程澈伸手挠猫的下巴,小刺放松下来,舔两口鱼干,舒服地仰头闭一会眼,再舔几口鱼干。

“十斤多,你挺结实呀小猫。”程澈对着猫说话,温温柔柔,似乎心情挺好。贺远川知道他喜欢猫。

又听见程澈问:“它叫什么名字?”

贺远川没立即回答,心里刚刚窜了个头的那点焰苗又灭了下去。

他端起杯子喝了第一口,大红袍的茶香短暂安抚了他不太清明的大脑,才说:“小刺。”

猫也忘了,行,够狠。

天确实冷了,这一会功夫,茶已经不热了。

两人也没在办公室坐多久,楼下有人喊:“程医生,有人找——”

程澈边应声边站起来,“来了——”

应完转头看贺远川,还想说什么,贺远川先开了口:“没事你去忙吧,我也回去了。”

程澈说好,想了想递过来张名片,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那下回再联系。”

贺远川接过来看,上面一排猫爪印,底下两个秀气的字,他手握着名片揣进口袋,大拇指无意识摸索口袋里的硬质卡片,拎着小刺也下了楼。

大堂中间一女人抱着条狗,旁边围着几个人,看见程澈下来自动让了个空。贺远川站着看了会,直到看见程澈抱着狗上楼,才转身去了货架那边,问店员买了几款适口性好的湿粮。

出门时下了小雨,把小刺放上车后,贺远川没急着上车,从车后取了把伞,又转头看宠物店的二楼,灯还亮着,不知道要亮多久。

贺远川在车里等了半个钟,最后那把伞也没有送出去。二楼的灯一直亮着,对于宠物医生来说,加班是常态。

这半个钟里,贺远川靠在椅背上,听着外面愈下愈大的雨,闭着眼出神。

程澈害怕下雨不假,但那已经是九年前的程澈了,很明显,从那年程澈出事之后,遗忘的那些基本都没有再想起来。

挺好的。贺远川掏了烟出来点燃,仰头向后靠,那些污糟烂泥一般的记忆,忘掉才能重获新生不是吗。

从今晚见到程澈起的那一刻,不,在听见飞屋之家开门的那一瞬间,其实还要更前——

在他翻这一片商铺名单里突然看见那两个熟悉的字眼开始。

贺远川的脑海里不可控地反复放映十七岁时的程澈,穿着端正校服的男孩站在光影交错的树下,对他说:“贺远川,你放过我吧。”

他像老牛反刍将这句话不知嚼了多少遍,自虐般从中获得痛感。

当时程澈脸上是什么表情,贺远川记不清了。那副瘦弱又挺拔的身躯上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他一遍遍去寻,却永远是那团雾。

在今晚见到程澈之前,他还觉得自己只是想看看这位过得怎么样而已,当时把他像扔一条狗般扔掉,最好别过得太好。

不是说要放过吗?放过了,然后呢?不是很有能耐吗,不是要逃的彻彻底底吗。

可真的看见人,第一眼是瘦了,第二眼是男人发青的眼下色素沉淀,一看就是常年睡眠不良。

他心里疼的慌。贺远川想,可能因为是太恨了,恨透了,让人想揪着衣领狠狠揍他一顿。

雨势渐小,二楼灯灭了。默默将那支烟抽完,贺远川发动引擎,驱车离开。

第二天就接到了乔稚柏的电话,隔着手机都听得到震惊:“贺远川,我刚知道个特巧的事儿,你猜,你楼前那宠物店是谁开的?”

“谁。”贺远川漫不经心地问。他早都知道了,不仅知道,昨晚还和那人一起喝了杯茶。

“程澈!还记得吗,你的老同桌!”乔稚柏声音挺大,贺远川将手机拿远了些。

“是么。”他在看项目的预算表,边看边应付,很敷衍:“是挺巧。”

他的办公楼刚好靠着那家宠物店,确实很巧。

但如果说是他特意搬的呢?

“程澈啊,你不记得了?高中经常跟我们在一块那位,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俩是男同呢,哈哈哈——”

电话那头乔稚柏笑了好一会,笑到贺远川想挂了电话,才说:“别挂别挂,也是,都过去九年了,你那会好像还和他闹过不愉快吧?”

贺远川直接挂断。当天晚上乔稚柏就找来了。

一进来先是将慌忙缩进隔间里的乔焕摁着脖子拽出来,让他今晚立刻马上把染成白毛的头给染回去,“不染回去我就和爸说!”

“你敢!”乔焕梗脖子,“告状精,恶心!”

乔稚柏没管身后嚷嚷的亲弟弟,往沙发上一坐,随手拉过张报纸看,“时经这家媒体拍照真不p的?你这人怎么生图也长这样——乔焕你给我闭嘴。”

“拍你得p。”贺远川头没抬,低着头翻阅几页材料,偶尔抬笔签个字。

“这么说话就伤人心了,兄弟虽是长得不如你,这么多年也是桃花没断过的。”

乔稚柏啧了声,把报纸一合,身子朝后仰靠,下巴朝楼下指指:“我刚上来前去看了。”

贺远川这才抬头看他一眼,“什么。”

“程澈,我约他吃饭呢。”乔稚柏说,“九年没见,聚聚,他居然记得我。”

贺远川笔一滞,黑色的墨水在纸上洇出点痕迹来。

乔稚柏叹了口气,有些唏嘘:“人家那会可真是好学生,和我们不一样,挺可惜的。”

贺远川皱了皱眉,笔抬起来,将名字写完,道:“可惜什么。”

他将文件理好,盖上笔帽,继续说:“现在不也过得挺好。”

乔稚柏直起身子,往前凑凑,声音不自觉减小:“你是他同桌,快高考前那会你也不对劲,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啊?”

“不知道。”贺远川驳得干脆,接着他的话头扯:“我和他关系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乔稚柏点点头,把身子收了回去,边回忆边说:“也是,当时你说他无聊呢。后天有空?一块吃个饭,刘俊王杉他们,都是当时一起玩的好的。”

“不去。”贺远川说,“后天有会。”

“好吧,程澈也去,我猜你估计也不会去,但好歹过去九年了,当年不懂事,现在都长大了,兄弟我说句实在话,不至于。”

贺远川拿起手机看了眼,问:“在哪儿?”

乔稚柏拍手,“兄弟上道,香榭花园,房号我待会发你。你放心,该考虑的我会考虑到的。”

贺远川垂眼,摸了摸虎口上一道极细的疤,长睫掩去眸中不平静的海。

第二天贺远川就知道好兄弟乔稚柏的考虑周全体现在哪里了。

当年九班里那一大帮子玩的好的男生女生基本全来了,乔稚柏端着酒杯过来时,朝贺远川挤了挤眼,弯下脑袋凑到耳边说悄悄话:“看见没,给你俩分了两桌,这样不尴尬,兄弟贴心吧。”

贺远川抬眼看看他,没说话,心里长叹一口气。

一晚上他都心不在焉,没吃进去几口菜,只靠着椅背喝酒,当年班里的同学现在分散在各个行业,有几个端着酒杯找他的,酒杯口特地低他一截:“小贺总,我敬你。”

贺远川把对方的酒杯往上随意抬了抬,喝也喝得干脆,“以前叫什么就还是叫什么,川哥就行。”

“欸,川哥。”对面的也一饮而尽。

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一个地方飘,对桌的那位一晚上喝了不少了,对着贺远川的这侧脖颈泛着粉,红意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后和颊边。

几个嗓门大的一口一个学霸,逮着那位一个劲的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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