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我见默默听完,心中激愤辩驳心,起了又落,他终究是无法和师母讲道理的。
正如荼毗教过他的。
强权才是话语权。谁强,谁可以左右一件事怎么说。
顾我见只记得自己与荼毗“合作”的初心——激将之法,试探出师母真心。他笑着问出。
“师母,我与她两情相悦,师母为何不悦?”
这直接而又大喇喇的试探,让妙音的伶牙俐齿都失了晓,她不敢回应。
妙音幡然醒悟。
她下了步错棋。
她对顾我见,并非完全无情。正因此,她屡屡心绪大乱,失了方寸,总与最优的解决方法失之交臂。
比如现下。
她本不必与球球去争,谢道藏是好是坏,他与谢道藏在一起,是正是邪。
她最重要的目的,是得到九衢尘卷,向画灵问清楚亡夫的下落。
思路清晰后,妙音唇角勾出无辜清浅的笑。
“球球,我为何不悦?别人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
妙音声线微哑,仿佛忍过哭意后的自然沙哑,宛如一把温柔刀,正正割在顾我见心上那根弦。
一触即断。
顾我见浑身竖起的荆棘,顷刻间尽数枯萎。
取而代之的,是胸腔处心脏剧烈的搏跳,热烈到想自己蹦出喉头。
师母的意思,是他想的那样吗?
少年心绪,根本藏不住,顾我见脸上瞬间红透。
他忍不住站起来。
“师母,其实我……”
我和谢道藏。
是假的。
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一直是师母。
妙音都能猜到他要说什么,她却故意截住他的话头。
“球球。”
顾我见忍住表达的冲动,“师母。”
妙音理了理鬓角,扇巴掌时散乱的碎发,都被她塞回发髻里。
“球球,师母早说过,你若喜欢谁,师母不会阻止你。
只要……你能帮师母解开心结,找到你师父亡故的真相。”
在此时刻,妙音提起亡夫,着实是大煞风景。
顾我见一腔热血也被冷水浇透。他低头不说话。
妙音又吊他的胃口,叹道:“师母一直要你取九衢尘卷,要问画灵的问题,便是有关你师父的下落。”
顾我见不期她此时坦白,心防更是卸下几分。
“那为何之前……师母不肯如实相告?”
之前不论他怎么问,妙音都讳莫如深不肯说。
妙音叹道:“说不了。你信师母吗?有某种原因,让我说不了。”
顾我见抬头直视妙音,在她眼中看见一片无奈,还有真诚。
师母没有撒谎。
因为某种不可抗力的原因,或是难以言说的苦衷,师母无法直接将问题道出,而必须与九衢尘卷的画灵一对一密谈。
哪怕画灵现主人谢道藏亲临,师母也不能全权信任她。
唯一的法子,仍是他夺了九衢尘卷回梵音宗。
师母心结方有化解的可能。
他和师母……才有真正开始的机会。
“球球知道了。”顾我见道,“我会想办法,拿回九衢尘卷。”
拿回。
而不是领着谢道藏回梵音宗。
妙音得到了不一样的答案,心中甚为满意,她以退为进,“你勉力一试,找不到也算了。”
顾我见反而更表忠心,“球球定为师母取回九衢尘卷!”
“好孩子。”
妙音抚摸着他的头发耳廓。
顾我见害羞微微退缩时,冷不丁想起一张倔强的脸。
荼毗。
九衢尘卷,他必夺。
大不了……他再想办法把七杀剑还给她。
这样,就彼此互不相欠了。
顾我见分神时,摸在他耳廓的纤纤素手,缓缓下移。
妙音用三根手指托起了他的下巴。
船舱内,只有窗格落进的一线光。
打在顾我见惨不忍睹的脸上。
他心中仰望许久的神女,终于俯身,垂怜于他。
潮湿而生了青苔的舱壁上,映出的人影渐渐靠近、重叠。
顾我见不知自己怎么了,猛地偏过头,避开了那禁忌的亲吻。
妙音一怔。
她忽略心底怅然若失的感觉,柔声问:“球球,师母这样,让你讨厌我了,是吗?”
“不是的。”顾我见听她自贬之语,心如刀割,他握住妙音的手,吻在她柔软的掌心,“是球球妄念太深,玷.污了师母才是。”
妙音凉凉地看着他。
仿佛在无声质问,那你为何拒绝我。
顾我见会意,“师母,还是等问完画灵再说吧。”
妙音呼吸一窒。
震惊自责于片刻前的自己,一心系在顾我见拒绝她的吻上,竟半点不记得宋今禾了。
这样,她怎么对得起今禾?
不过,她情感操控他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妙音浑身都似泡了趟温泉般,舒爽多了。她礼貌体贴地搀扶顾我见从钉子上站起来,亲自帮他包扎钉子扎出的伤口。
顾我见顺从地接受,视线不离妙音,整个人都异常安静。
聒噪的人认真起来。
反而比最内向的人,更加寡言少语。
舱内对坐,上药时,肌肤时不时相触,擦过对方的衣角,在微光暗影里涌动着道不明的暧昧。
妙音自己先败下阵来,她推门出船舱。
“我约了你宫叶师叔,你且坐一坐,待会儿叫她帮你看一看吉凶。”
门开门合。
顾我见坐在原处,听着窗外水流声声,顺着船桨而动。沙洲白鹭鸣叫,不只人间喜忧。
真意外。
师母承认对他有情,甚至愿意了结心结后同他一试,还差点先行奖励了他。
顾我见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心中反而苦涩居多。
他不自由。
他能讨得每个人的喜欢。特定一人对他的喜欢,原来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重要。
师母……
要求师母欢心,好像总是有前置条件。是挂在驴面前的胡萝卜,总要先跑很远很远的路,才能碰到胡萝卜。
顾我见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谢道藏,现在在做什么?
在苦修,还是与阙玉京互诉衷肠、再续前缘?
也许根本用不了半年,他们的合作,就提前结束了吧。
顾我见拿起自己的传讯玉符,属于谢道藏的那道神识,死寂无声。
这样,也很好。
他想。
外间。合欢宗宫叶应诺,上次预言不成,这次她再来替妙音师姐一看。
洗几另外安排了房间,便于宫叶和妙音单独相叙。
随宫叶而来的王良,和其他人等在门外。洗几好交际,还能与王良攀谈几句,但几句过后,洗几就弯着双笑眼辞别。他是真看不上这合欢宗的王良,一股子猥琐习气,长得贼眉鼠眼,讲话油腔滑调,真不知道宫叶师叔如何会与他混到一起。
或许是王良那张嘴口才好,会讲话,一句接一句的。哄得人心花怒放。坚决不叫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话落在地上。
想是宫叶师叔,自小目盲遭人欺凌,接触的人少,才会重视王良这个发小。
洗几内心鄙夷。
只是洗几精明,不曾在面上落下错处。
王良却最是眼熟这种态度,心里一阵懊恼嫉恨,无奈梵音宗是妙音、妙香一同坐阵,和合欢宗同气连枝的,他使不得性子,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外面两个人精交锋过一轮。
内里师姐师妹却是和谐。
宫叶取出眼珠,当色子抛出,看不同的点数,以水沾湿手指,在桌面上画下不同卦象。
这一回,她看到的世界,不再是万花筒里的碎镜,手稍稍一抖,就会出现异样的景象。
这一回,她看到的未来,已经是既定的。
宫叶暗自松口气,“师姐,有了。师姐会寻得心上人下落的。”
妙音听了,心里也觉宽慰。宫叶师妹的预言,从无错处。她也是听合欢宗前辈所说,不知宫叶从何处习得的法门,但宫叶的预知能力已经帮助合欢宗多次趋利避害,妙音愿意相信。
看过吉凶,妙音又提起顾我见和九衢尘卷。
宫叶轻轻蹙眉,紫色的遮眼纱,被她绕在指尖转了两圈。
三法司抓谢道藏和顾我见做替罪羊一事,宫叶也有所耳闻,不知前情竟是两人中意的法宝认了对方为主。
宫叶观一叶而知树,素来忧郁的她,不禁笑道:“真乃机缘,巧中巧。”
妙音不解。
宫叶道:“师姐,我这里,正有个法子,解师姐燃眉之急。助师姐取得法宝。”
“什么?”
妙音看见,宫叶指间翻转,一把造型古朴的金钥匙,出现在了她掌心。
宫叶解释几句,“我确定,谢道藏一定会去。”
百星群英会第五名的奖励,正是同这一模一样的钥匙,为谢道藏所得。
……
叙毕,妙音搀着宫叶出来,她却唤来了洗几,“带宫叶师叔去看看球球。”
妙音转头对宫叶和声细语,“有劳师妹了。劝劝球球那孩子。”
宫叶颔首,“师姐放心,他是好孩子,我劝他与我们同行。”
宫叶心中赞叹,妙音师姐,还如以往一样善良。
她告知妙音师姐秘境香引轶一事,妙音师姐也只想智取,并不想豪夺。不然,以妙音师姐的修为,一同去秘境强抢,亦不在话下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顾我见助力合欢宗一同前去,无论是合欢宗还是梵音宗得了香引轶,妙音都乐意接受,
打发走了宫叶。
妙音将目光落在等候的王良身上。
王良吃了洗几的软钉子,又枯坐了半晌,这时起来巴结地要搀扶宫叶,又被妙音给阻挠。
横竖是不被待见,心里正憋着气。一看妙音视线移过来,王良满心的怨愤,一时都抛到了脑后。
这可是合欢宗双姝之一。
多少修真界修士肖想之人?
再见妙音浅笑,约他落座,说说闲话,王良更是喜得一双脚都像飘在云端上,飘飘然的,踩不严实。
两人对坐,这时没有旁人,算得是单独相见。
王良不觉失态,只觉得满鼻馨香,望过去满目鲜花光华,被妙音美得是结结巴巴,口中颠三倒四,脑中不知过了多少污秽思想。
妙音内心冷嗤,面上客客气气。她沉吟许久,方掀开香炉盖,挑了挑烧尽的香饼灰。
“王良,你道侣和孩子,今年去看过了吗?”
一句话宛如晴天霹雳。
王良顿觉五雷轰顶。身心旖旎全部都被吓得化没了。他冷汗涔涔,警惕性在转瞬间拉到最高。
他反应极快,说话滴水不漏,像是暗地里演练过千万遍。
“唉,年初去过了,预备清明,再去扫墓。”王良边说边掬了把伤心泪,一张黑皮脸,哭得眼圈发红,泪流满面,望去有些可笑。
妙音换了饼新香,笑而不语。
王良之前有个道侣,且与王良伉俪情深,生了两个女儿。这是她从宫叶处得知的。
说起来,王良找到这个道侣,纯属是攀高枝。
女方是黄沙派门主的独女,黄沙派虽不如几个太微门、藕花渡、慕尘宗等名门,但也是能与合欢宗齐名的中流门派。且门派辖下地域宽广,财力惊人,可以说举家为王良堆了不少修炼的资源和法宝。
两人育有两个女儿。
后一次妖兽侵袭黄沙边境,王良的道侣和女儿全部被妖兽拖走,再找回来就剩几根焦黑的骨头了。从妖兽肚子里找出来的玉符,还刻录了她们如何被一口□□吃的,后被妖火烧成灰烬。可算是女修们相传的一桩骇闻。
王良痛失妻女,终日以泪洗面、一蹶不振,很是得了黄沙派的人心。后来他不做上门女婿,分了黄沙派小半的家产,回归合欢宗,也还是持着深情鳏夫的姿态,大大地搏了许多路人女修的好感。
还有不少女修,觉得他深情,想投怀送抱。
但妙音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王良的妻女被妖兽拖走,疑点重重。且不说黄沙派历代捉捕妖兽,他道侣从小炼体,自有捕杀妖兽之力,再者那妖兽腹中有妖火灼烧,专克他道侣的法门;三来,当日黄沙派大小姐,偏偏要领着两个女儿去危险重重的地方,领路的还是家里新来的丫鬟,事后丫鬟自认罪责,说是嫉妒女主人才设计陷害,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妙音不信。
她可不是宫叶。宫叶表面高冷,却是性情中人,是个帮亲不帮理的。总会被情感左右自己的判断。
妙音对王良这等货色,冷眼旁观,自是知晓他几分秉性。
他不过是仗着有红颜知己愿意替他顶罪,而他装得天衣无缝,总没人有证据抓拿他而已。
为了宫叶的安全,妙音私底下也查探过。这王良丧妻丧子之后,情感生活不见得多干净,露水姻缘还不少,只是在等时机,再结道侣而已。
妙音见他不敢对宫叶怎么样,才把这事放在一边,若他不老实,她再揭发他那些破事,届时黄沙派和同情过他的修士,自会给他好颜色看。
想到此处,妙音只望着王良笑。
她给王良递去一杯滚烫热茶。
王良接过来,手心被烫红,人更是抖个不停,愣是没敢把茶杯放下。
妙音叹道:“像你这般深情的,也是少见。修真界谁不是命数绵长,金屋藏娇换道侣的,不在少数呀。”
王良听她那尾音轻挑,顷刻汗毛倒竖!
妙音知道了!
这寡妇婊.子,自己还跟徒弟不清不楚,竟还调查他,拿捏他的把柄!
王良不敢说。在妻子死后,他早就找了不少新欢。他在其中挑了个中意的,他金屋藏娇,那女子早暗结珠胎,为他诞下了麟儿。她生的可是实打实的儿子。且这女修法力低微,安分守己,什么都听他的。哪像之前他在黄沙派,自尊天天被人踩,忍着极大的委屈伺候前妻大小姐,明气暗辱受了不少。再多的钱财,修炼再日进千里又有何用?他知道,外人提起他,都是按上门女婿论,把他贬为尘土看。
只是这事不好外传。
若是传开了,他妻子女儿尸骨未寒,他就另上了别的女子。
深情的伪装,一撕就破!
黄沙派和路人对他的同情、支持,马上就会翻转,变作唾弃、辱骂和追杀。
王良心中惊涛骇浪,但他是个聪明人,捧着茶杯,勉强稳住了阵脚。
妙音捏了他把柄,这时再提,必是有所求。
妙音端起茶杯又放下,似有纠结。
但她想起了昏暗的船舱,一线天的微光,和顾我见那扭头时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反感。
十七年了。
她养了顾我见十七年,第一次在他脸上,发觉那样的表情——厌恶她的表情。
好玩。
一个谢道藏,整日蜗居在凌虚山不出的乡巴佬,将他迷得这样神魂颠倒吗?
妙音捏紧杯子。
她讨厌被拒绝。
尤其是被球球。
她已经被整个梵音宗、被顾我见捧习惯了,不允许任何人忤逆她。更厌恶阳奉阴违。
妙音放下茶杯,定下心思。
谢道藏,莫怪人无情,谁让你如此优秀,怀璧其罪。
要怪,就怪你动摇了球球的心。
不除了你,便会坏了梵音宗未来大计。
王良见妙音久久不言语,自己一双手已烫成猪蹄,心一横道:“妙音师姐,有何示下?”
妙音已经思定,轻轻笑了一声。
“这次去秘境,谢道藏也去。你有没有兴趣,再续弦一位道侣?”
王良的茶杯“砰”地落在桌上,茶水四溅。
他这个人精,意识到了……这就是妙音上次注意到他,暗自压下却没说的想法。
怎会有人如此。
面若观音,心如蛇蝎。
王良望着对面妙音笑吟吟的脸,后背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他咽了口口水,“但凭妙音师姐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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