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师母盘问

顾我见默默听完,心中激愤辩驳心,起了又落,他终究是无法和师母讲道理的。

正如荼毗教过他的。

强权才是话语权。谁强,谁可以左右一件事怎么说。

顾我见只记得自己与荼毗“合作”的初心——激将之法,试探出师母真心。他笑着问出。

“师母,我与她两情相悦,师母为何不悦?”

这直接而又大喇喇的试探,让妙音的伶牙俐齿都失了晓,她不敢回应。

妙音幡然醒悟。

她下了步错棋。

她对顾我见,并非完全无情。正因此,她屡屡心绪大乱,失了方寸,总与最优的解决方法失之交臂。

比如现下。

她本不必与球球去争,谢道藏是好是坏,他与谢道藏在一起,是正是邪。

她最重要的目的,是得到九衢尘卷,向画灵问清楚亡夫的下落。

思路清晰后,妙音唇角勾出无辜清浅的笑。

“球球,我为何不悦?别人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

妙音声线微哑,仿佛忍过哭意后的自然沙哑,宛如一把温柔刀,正正割在顾我见心上那根弦。

一触即断。

顾我见浑身竖起的荆棘,顷刻间尽数枯萎。

取而代之的,是胸腔处心脏剧烈的搏跳,热烈到想自己蹦出喉头。

师母的意思,是他想的那样吗?

少年心绪,根本藏不住,顾我见脸上瞬间红透。

他忍不住站起来。

“师母,其实我……”

我和谢道藏。

是假的。

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一直是师母。

妙音都能猜到他要说什么,她却故意截住他的话头。

“球球。”

顾我见忍住表达的冲动,“师母。”

妙音理了理鬓角,扇巴掌时散乱的碎发,都被她塞回发髻里。

“球球,师母早说过,你若喜欢谁,师母不会阻止你。

只要……你能帮师母解开心结,找到你师父亡故的真相。”

在此时刻,妙音提起亡夫,着实是大煞风景。

顾我见一腔热血也被冷水浇透。他低头不说话。

妙音又吊他的胃口,叹道:“师母一直要你取九衢尘卷,要问画灵的问题,便是有关你师父的下落。”

顾我见不期她此时坦白,心防更是卸下几分。

“那为何之前……师母不肯如实相告?”

之前不论他怎么问,妙音都讳莫如深不肯说。

妙音叹道:“说不了。你信师母吗?有某种原因,让我说不了。”

顾我见抬头直视妙音,在她眼中看见一片无奈,还有真诚。

师母没有撒谎。

因为某种不可抗力的原因,或是难以言说的苦衷,师母无法直接将问题道出,而必须与九衢尘卷的画灵一对一密谈。

哪怕画灵现主人谢道藏亲临,师母也不能全权信任她。

唯一的法子,仍是他夺了九衢尘卷回梵音宗。

师母心结方有化解的可能。

他和师母……才有真正开始的机会。

“球球知道了。”顾我见道,“我会想办法,拿回九衢尘卷。”

拿回。

而不是领着谢道藏回梵音宗。

妙音得到了不一样的答案,心中甚为满意,她以退为进,“你勉力一试,找不到也算了。”

顾我见反而更表忠心,“球球定为师母取回九衢尘卷!”

“好孩子。”

妙音抚摸着他的头发耳廓。

顾我见害羞微微退缩时,冷不丁想起一张倔强的脸。

荼毗。

九衢尘卷,他必夺。

大不了……他再想办法把七杀剑还给她。

这样,就彼此互不相欠了。

顾我见分神时,摸在他耳廓的纤纤素手,缓缓下移。

妙音用三根手指托起了他的下巴。

船舱内,只有窗格落进的一线光。

打在顾我见惨不忍睹的脸上。

他心中仰望许久的神女,终于俯身,垂怜于他。

潮湿而生了青苔的舱壁上,映出的人影渐渐靠近、重叠。

顾我见不知自己怎么了,猛地偏过头,避开了那禁忌的亲吻。

妙音一怔。

她忽略心底怅然若失的感觉,柔声问:“球球,师母这样,让你讨厌我了,是吗?”

“不是的。”顾我见听她自贬之语,心如刀割,他握住妙音的手,吻在她柔软的掌心,“是球球妄念太深,玷.污了师母才是。”

妙音凉凉地看着他。

仿佛在无声质问,那你为何拒绝我。

顾我见会意,“师母,还是等问完画灵再说吧。”

妙音呼吸一窒。

震惊自责于片刻前的自己,一心系在顾我见拒绝她的吻上,竟半点不记得宋今禾了。

这样,她怎么对得起今禾?

不过,她情感操控他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妙音浑身都似泡了趟温泉般,舒爽多了。她礼貌体贴地搀扶顾我见从钉子上站起来,亲自帮他包扎钉子扎出的伤口。

顾我见顺从地接受,视线不离妙音,整个人都异常安静。

聒噪的人认真起来。

反而比最内向的人,更加寡言少语。

舱内对坐,上药时,肌肤时不时相触,擦过对方的衣角,在微光暗影里涌动着道不明的暧昧。

妙音自己先败下阵来,她推门出船舱。

“我约了你宫叶师叔,你且坐一坐,待会儿叫她帮你看一看吉凶。”

门开门合。

顾我见坐在原处,听着窗外水流声声,顺着船桨而动。沙洲白鹭鸣叫,不只人间喜忧。

真意外。

师母承认对他有情,甚至愿意了结心结后同他一试,还差点先行奖励了他。

顾我见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心中反而苦涩居多。

他不自由。

他能讨得每个人的喜欢。特定一人对他的喜欢,原来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重要。

师母……

要求师母欢心,好像总是有前置条件。是挂在驴面前的胡萝卜,总要先跑很远很远的路,才能碰到胡萝卜。

顾我见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谢道藏,现在在做什么?

在苦修,还是与阙玉京互诉衷肠、再续前缘?

也许根本用不了半年,他们的合作,就提前结束了吧。

顾我见拿起自己的传讯玉符,属于谢道藏的那道神识,死寂无声。

这样,也很好。

他想。

外间。合欢宗宫叶应诺,上次预言不成,这次她再来替妙音师姐一看。

洗几另外安排了房间,便于宫叶和妙音单独相叙。

随宫叶而来的王良,和其他人等在门外。洗几好交际,还能与王良攀谈几句,但几句过后,洗几就弯着双笑眼辞别。他是真看不上这合欢宗的王良,一股子猥琐习气,长得贼眉鼠眼,讲话油腔滑调,真不知道宫叶师叔如何会与他混到一起。

或许是王良那张嘴口才好,会讲话,一句接一句的。哄得人心花怒放。坚决不叫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话落在地上。

想是宫叶师叔,自小目盲遭人欺凌,接触的人少,才会重视王良这个发小。

洗几内心鄙夷。

只是洗几精明,不曾在面上落下错处。

王良却最是眼熟这种态度,心里一阵懊恼嫉恨,无奈梵音宗是妙音、妙香一同坐阵,和合欢宗同气连枝的,他使不得性子,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外面两个人精交锋过一轮。

内里师姐师妹却是和谐。

宫叶取出眼珠,当色子抛出,看不同的点数,以水沾湿手指,在桌面上画下不同卦象。

这一回,她看到的世界,不再是万花筒里的碎镜,手稍稍一抖,就会出现异样的景象。

这一回,她看到的未来,已经是既定的。

宫叶暗自松口气,“师姐,有了。师姐会寻得心上人下落的。”

妙音听了,心里也觉宽慰。宫叶师妹的预言,从无错处。她也是听合欢宗前辈所说,不知宫叶从何处习得的法门,但宫叶的预知能力已经帮助合欢宗多次趋利避害,妙音愿意相信。

看过吉凶,妙音又提起顾我见和九衢尘卷。

宫叶轻轻蹙眉,紫色的遮眼纱,被她绕在指尖转了两圈。

三法司抓谢道藏和顾我见做替罪羊一事,宫叶也有所耳闻,不知前情竟是两人中意的法宝认了对方为主。

宫叶观一叶而知树,素来忧郁的她,不禁笑道:“真乃机缘,巧中巧。”

妙音不解。

宫叶道:“师姐,我这里,正有个法子,解师姐燃眉之急。助师姐取得法宝。”

“什么?”

妙音看见,宫叶指间翻转,一把造型古朴的金钥匙,出现在了她掌心。

宫叶解释几句,“我确定,谢道藏一定会去。”

百星群英会第五名的奖励,正是同这一模一样的钥匙,为谢道藏所得。

……

叙毕,妙音搀着宫叶出来,她却唤来了洗几,“带宫叶师叔去看看球球。”

妙音转头对宫叶和声细语,“有劳师妹了。劝劝球球那孩子。”

宫叶颔首,“师姐放心,他是好孩子,我劝他与我们同行。”

宫叶心中赞叹,妙音师姐,还如以往一样善良。

她告知妙音师姐秘境香引轶一事,妙音师姐也只想智取,并不想豪夺。不然,以妙音师姐的修为,一同去秘境强抢,亦不在话下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顾我见助力合欢宗一同前去,无论是合欢宗还是梵音宗得了香引轶,妙音都乐意接受,

打发走了宫叶。

妙音将目光落在等候的王良身上。

王良吃了洗几的软钉子,又枯坐了半晌,这时起来巴结地要搀扶宫叶,又被妙音给阻挠。

横竖是不被待见,心里正憋着气。一看妙音视线移过来,王良满心的怨愤,一时都抛到了脑后。

这可是合欢宗双姝之一。

多少修真界修士肖想之人?

再见妙音浅笑,约他落座,说说闲话,王良更是喜得一双脚都像飘在云端上,飘飘然的,踩不严实。

两人对坐,这时没有旁人,算得是单独相见。

王良不觉失态,只觉得满鼻馨香,望过去满目鲜花光华,被妙音美得是结结巴巴,口中颠三倒四,脑中不知过了多少污秽思想。

妙音内心冷嗤,面上客客气气。她沉吟许久,方掀开香炉盖,挑了挑烧尽的香饼灰。

“王良,你道侣和孩子,今年去看过了吗?”

一句话宛如晴天霹雳。

王良顿觉五雷轰顶。身心旖旎全部都被吓得化没了。他冷汗涔涔,警惕性在转瞬间拉到最高。

他反应极快,说话滴水不漏,像是暗地里演练过千万遍。

“唉,年初去过了,预备清明,再去扫墓。”王良边说边掬了把伤心泪,一张黑皮脸,哭得眼圈发红,泪流满面,望去有些可笑。

妙音换了饼新香,笑而不语。

王良之前有个道侣,且与王良伉俪情深,生了两个女儿。这是她从宫叶处得知的。

说起来,王良找到这个道侣,纯属是攀高枝。

女方是黄沙派门主的独女,黄沙派虽不如几个太微门、藕花渡、慕尘宗等名门,但也是能与合欢宗齐名的中流门派。且门派辖下地域宽广,财力惊人,可以说举家为王良堆了不少修炼的资源和法宝。

两人育有两个女儿。

后一次妖兽侵袭黄沙边境,王良的道侣和女儿全部被妖兽拖走,再找回来就剩几根焦黑的骨头了。从妖兽肚子里找出来的玉符,还刻录了她们如何被一口□□吃的,后被妖火烧成灰烬。可算是女修们相传的一桩骇闻。

王良痛失妻女,终日以泪洗面、一蹶不振,很是得了黄沙派的人心。后来他不做上门女婿,分了黄沙派小半的家产,回归合欢宗,也还是持着深情鳏夫的姿态,大大地搏了许多路人女修的好感。

还有不少女修,觉得他深情,想投怀送抱。

但妙音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王良的妻女被妖兽拖走,疑点重重。且不说黄沙派历代捉捕妖兽,他道侣从小炼体,自有捕杀妖兽之力,再者那妖兽腹中有妖火灼烧,专克他道侣的法门;三来,当日黄沙派大小姐,偏偏要领着两个女儿去危险重重的地方,领路的还是家里新来的丫鬟,事后丫鬟自认罪责,说是嫉妒女主人才设计陷害,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妙音不信。

她可不是宫叶。宫叶表面高冷,却是性情中人,是个帮亲不帮理的。总会被情感左右自己的判断。

妙音对王良这等货色,冷眼旁观,自是知晓他几分秉性。

他不过是仗着有红颜知己愿意替他顶罪,而他装得天衣无缝,总没人有证据抓拿他而已。

为了宫叶的安全,妙音私底下也查探过。这王良丧妻丧子之后,情感生活不见得多干净,露水姻缘还不少,只是在等时机,再结道侣而已。

妙音见他不敢对宫叶怎么样,才把这事放在一边,若他不老实,她再揭发他那些破事,届时黄沙派和同情过他的修士,自会给他好颜色看。

想到此处,妙音只望着王良笑。

她给王良递去一杯滚烫热茶。

王良接过来,手心被烫红,人更是抖个不停,愣是没敢把茶杯放下。

妙音叹道:“像你这般深情的,也是少见。修真界谁不是命数绵长,金屋藏娇换道侣的,不在少数呀。”

王良听她那尾音轻挑,顷刻汗毛倒竖!

妙音知道了!

这寡妇婊.子,自己还跟徒弟不清不楚,竟还调查他,拿捏他的把柄!

王良不敢说。在妻子死后,他早就找了不少新欢。他在其中挑了个中意的,他金屋藏娇,那女子早暗结珠胎,为他诞下了麟儿。她生的可是实打实的儿子。且这女修法力低微,安分守己,什么都听他的。哪像之前他在黄沙派,自尊天天被人踩,忍着极大的委屈伺候前妻大小姐,明气暗辱受了不少。再多的钱财,修炼再日进千里又有何用?他知道,外人提起他,都是按上门女婿论,把他贬为尘土看。

只是这事不好外传。

若是传开了,他妻子女儿尸骨未寒,他就另上了别的女子。

深情的伪装,一撕就破!

黄沙派和路人对他的同情、支持,马上就会翻转,变作唾弃、辱骂和追杀。

王良心中惊涛骇浪,但他是个聪明人,捧着茶杯,勉强稳住了阵脚。

妙音捏了他把柄,这时再提,必是有所求。

妙音端起茶杯又放下,似有纠结。

但她想起了昏暗的船舱,一线天的微光,和顾我见那扭头时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反感。

十七年了。

她养了顾我见十七年,第一次在他脸上,发觉那样的表情——厌恶她的表情。

好玩。

一个谢道藏,整日蜗居在凌虚山不出的乡巴佬,将他迷得这样神魂颠倒吗?

妙音捏紧杯子。

她讨厌被拒绝。

尤其是被球球。

她已经被整个梵音宗、被顾我见捧习惯了,不允许任何人忤逆她。更厌恶阳奉阴违。

妙音放下茶杯,定下心思。

谢道藏,莫怪人无情,谁让你如此优秀,怀璧其罪。

要怪,就怪你动摇了球球的心。

不除了你,便会坏了梵音宗未来大计。

王良见妙音久久不言语,自己一双手已烫成猪蹄,心一横道:“妙音师姐,有何示下?”

妙音已经思定,轻轻笑了一声。

“这次去秘境,谢道藏也去。你有没有兴趣,再续弦一位道侣?”

王良的茶杯“砰”地落在桌上,茶水四溅。

他这个人精,意识到了……这就是妙音上次注意到他,暗自压下却没说的想法。

怎会有人如此。

面若观音,心如蛇蝎。

王良望着对面妙音笑吟吟的脸,后背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他咽了口口水,“但凭妙音师姐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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