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言在沟渠里趴了很久，趴到村子里人的尸体都生蛆了。
桃花蒸饼在水里烂掉了。
姐姐都没回来。
梅雨下了好多天。
有跛脚老道士进村，执幡旗摇铃，“此处煞气甚重。”
老道士带着几个小道士、小坤道，替夜来乡的人收敛了尸骨，而后做了煞气怨气的清除。
有个小坤道，发现了沟渠里的祝言，“这里有个孩子！”
一通手忙脚乱，端水递茶，检查小女孩受没受伤，是否目睹屠村的行凶者。
小女孩套着件花棉袄，额上热出汗，但是一言不发。
小坤道：“师父，她好像不会说话。”
道邈悠谷的行事作风，肯定不能放着这么个姑娘在穷乡僻壤的地方等死。
跛脚老道问祝言：“丫头，全村人都死了，你要不要……”
祝言：“死得好。”
姐姐都留不住，他们该死。
“要不要……跟老夫走……”茫茫大士的后半截话，说得磕磕绊绊。
祝言语出惊人，但她恐怖的身体天赋，很快被道邈悠谷一行发觉了。
茫茫大士：“根骨奇才啊，你再跑跑。走两步看看。”
祝言配合地走，又问：“姐姐呢？”
“老夫掐指一算，你姐姐入了修仙道，你拜老夫为师，也可入道。”
祝言懂了，“跟着你，能找到姐姐。”
祝言就这么跟着跛脚老道士，离开了人间，进了道邈悠谷。
她天赋卓绝，很早就筑基驻颜，看上去就一直是个小女孩。
她自己也不想长大。要是长大变了，姐姐见了她，说不定认不出来，说不定不喜欢她了。
姐姐明明最喜欢她瞪眼看她的样子。喜欢她是个柔弱的“小妹妹”。
那她就装下去好了。
茫茫大士经常夸祝言“心性纯一”，是修道的奇才。
有时，迷迷糊糊的茫茫大士，会摸摸她的头，那双长满眼尾纹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一切虚无。
“言言，以后，你就要一心向善了。以前事不计较，红尘随心去。”
祝言想了很久，说：“人不好吃。”
*
祝言年纪渐长，渐渐通晓人事。她知道，茫茫大士是凡人嘴里那种救世的老道士，师兄师姐们是下山的小道医。
道邈悠谷，谷中人丁稀少，但出了谷，又遍地是道心一致的人。
道邈悠谷就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但道邈悠谷是个好地方。
因为祝言凭借道邈悠谷弟子的身份，游学到了慕尘宗，重新遇到了姐姐。
姐姐现在不叫荼毗，叫谢道藏，是镜尊真传首徒。
姐姐强得可怕。
祝言才和姐姐相认不久，她们就成了【果实】，被卷入了【诸神的野游】这场游戏。
祝言无所谓，反正她正好可以和姐姐并肩作战。
姐姐所向披靡。
直到剩下的【果实】越来越少，都是她们眼熟的同伴。
姐姐不再杀戮。
幸存团自发成形。
仅剩的果实们，彼此视对方为同伴，坚决不会伤害对方。
第一个轮回里的姐姐，很倔强，也不开心，但是面对他们的时候，总是恣意叛逆，意气风发。
是姐姐发现了不周山通天路断的秘密，让他们不要再畏惧，现存的神，从前也是人族。
如果可以，杀戮同伴，一定是能够避免的。
但是神发怒了。
整个幸存团，因此触怒神明，被打上诅咒。而神力对认知的扭曲，更是让修真界视幸存团为邪修，人人得而诛之。
祝言说：“姐姐，你把我杀了吧。”
荼毗用清洁术洗去她棉袄上的血迹，眉眼温和，“妹妹，你很念旧，该换衣服了。”
祝言不明白，这就是茫茫大士说的道？
他们那么努力地活，那么努力地抗争，只想为自己和同伴挣出一条生路，
最后逃不过神族说出的一个“死”字。
幸存团每个果实死得都很可笑。
喜欢天赋【禁言】的潘宛，死时禁言了其他队友，自己成了话痨，说服赛欺霜“喜欢姑娘，要说出来”。潘宛让赛欺霜不要说话，潘宛告诉他们：“躲在这里。”
他们躲在山洞结界里，眼睁睁看着潘宛死于修士群攻。赛欺霜流着泪咬破了舌头，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说好了谈遍修真界的陆千姿，最后孤独地殿后死去；
君子剑裴回月，为了掩护他们逃跑，剑向平民，最终自尽……
还有好多人，好多次。
祝言记不清了。
也可能记岔了。
或许是重来太多次，她记得最清楚的，只有姐姐了。
祝言重来了17777次。但她记得，第一次，最喜欢吃饱饭的她，是饿死的。
当时，幸存团只剩下她和姐姐。修士遵从神的意志，设大阵围困她们，打算耗死她们。
灵力被大阵不断汲取，辟谷已经失效。
好饿。
饿到不知过去多少天，祝言把肉割下来给荼毗，“姐姐吃。”
她把流血的手臂，送到荼毗唇边。
血也喂给姐姐喝。
“蒸饼，好吃。”死的时候，祝言笑得特别开心。回味着并不存在于大阵中的蒸饼。
死亡没有预兆，也没有声音。
祝言失去了意识。
死后的世界，一定不会再饿了吧。
她听姐姐说的，好人上天界，坏人下地府，那怎么办，她不会下地府吧。
又要挨饿了。
还见不到姐姐。
烦人。
还好，醒过来的时候，祝言看见了姐姐。还看见了好几个漂亮的光团。很温暖，又让她觉得害怕。光团远去了。
是神啊。
姐姐成为了【硕果】，姐姐祈求的【恩赐】是……复活妹妹祝言。
姐姐把所有天赋都送给了她。
【无限掠夺】、【时空溯回】，还有很多很多其他果实的天赋。
姐姐拍了拍她的头。
“妹妹，忘记一切，好好活下去。”
“连同我们的份儿。”
“是我错了。”临终前，姐姐哭得那么绝望，饱含悔意，“我不该拖你们下水。”
姐姐死了。
祝言疯了。
天赋【时空溯回】。
重来，重来，再重来。
好好活下去？
不要。
姐姐，她才不要。
没有姐姐的世界，她活不下去。
*
第17777次。
落星城。
祝言混乱地自言自语，自我伤害。
一次又一次地重来，她越来越爱姐姐，而一次次失败累积的痛苦，又让她对姐姐滋生出没有穷尽的恨意，直到不同的“祝言”，开始在她身体里打架。
保护姐姐。
不，杀了姐姐。
杀了她，一切都会结束。不要再重来了。
就像现下这样。
混乱、尖叫、扭曲、自我撕扯。
突然多出来的那道呼吸声，轻而细，但瞬间止住了祝言的疯狂。
祝言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姐姐？姐姐？”
荼毗叹气，翻了个身，望向天空，“祂来了。”
荼毗战死了，但是获得了土神的守护，复活了，不对，该改称呼叫……主神……九玄了。
城门前，有夺.权成功的新晋主神，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
九玄含着笑意，“我来兑现承诺了。”
祝言难以置信，“成……我成功了……”
荼毗无奈地爬起来，看着祝言，“你身上的伤，修士弄的，你自己弄的，都先治一下。”
*
碎叶城。
大雪漫天。
荼毗抱着裴回月残缺的身体，一步步踏雪远离他们的小家。
小小的脚印成了串，蔓延至雪天相接处。
祝言追着跑。
荼毗听她讲了一个重来一万多次的故事。
祝言哭着讲，“上一次，土神九玄找到了我，说可以帮你活下去。但是祂有条件，这一次，要让顾我见成为【硕果】。”
神的安排无人可以猜测动机。
荼毗昏过去后醒过来，盯着裴回月空荡荡的胸腔，“你说，阿月到底想要什么呢……”
祝言嘶吼，“他想你活啊！”
于是，土神九玄，与两个姑娘的合作，开始了。
进飞舟之前，按照裴回月的遗愿，荼毗在他身体里放满山茶花，
飞舟启动后，荼毗催眠了自己，指令：让顾我见成为【硕果】。
同时，她在叶灵那留下了唤醒自己的三个字。
【我是你】
左手写的。
*
落星城，新晋主神九玄离去，回神界应付四位从神了。
收拢神力神格，可是个苦差事。
应付前同事，也是麻烦事。
还有土神的神位，也空了出来。
还是做人自由。
九玄离开人间时，还听见合作对象们在轻声讨论。
要好的姐妹说体己话，细细轻轻又温柔，时不时为对方感同身受。
祝言：“姐姐，顾我见呢？”
“他走了。”
“我之前打斗的时候就想问了，为什么不是你和他一起进传送阵？”
“嗯，他护送妙音……逃亡。”
祝言“呵”了一声，“狗东西。”
荼毗默然，她唯一一次心软，付诸东流，亦没什么遗憾了。
她和顾我见，他们都做出了彼此想要的选择。
不是么。
……
“姐姐，谢却风在赶来。”
“嗯，那我这死，得做真一点。”
祝言冷冷笑，“看我怎么惩治他……”
琐琐碎碎的细密讨论声，听不见了。
……
等重伤的谢却风赶到落星城时，就只看到守城而死的那个身影。
孤独地跪立在黄沙中。
风一吹，就倒了。
他此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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