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小人
夜很黑。
江持盈一路跟着进了城寨,低着头,偶尔警惕地偷看几眼四周的情况。
顺着火把的光亮,一条小路蜿蜒向深处,每隔不远便有几个民兵打扮的人把守着。
船停在码头,陆闻铮在跟几个守卫说话。一个扎着红头巾,似乎是个领头的男人喊了一声,“六哥!”,然后他往后头吹了个哨,没一会儿,后头便三三两两从灰暗的地方走出来几个人,隔着些距离都跟陆闻铮打招呼。
江持盈就站在船边,脸上被陆闻铮用淤泥涂了一层,半干后擦掉,便剩下一层斑驳的脏污,不细看还真像久在太阳下晒着的渔民的脸。她缩在那件粗麻袍子里,又瘦又小根本没人注意。
过了一会儿,陆闻铮回来了,身后跟着刚才那批汉子。
陆闻铮站到她面前,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接着将甲板上盖着的篷布一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码好的货物,他手上挑拣了几样,才将一个麻布袋递给她。
袋子很大快有江持盈一半高,没想到接到手里,倒不算重,袋子里透出一些淡淡的香气,似乎是一些采摘没多久的药草。
江持盈接过大袋子侧着身,瞄了一眼陆闻铮,他肩头扛着一个大木箱,身后那些跟上来的汉子也一个个扛上货箱,只听得陆闻铮喊了一声:“起货——”
一行人开始将船上的货品一件件卸到码头上,从码头到货船,跑了一趟又一趟。另有几个汉子将货物分拣往山上运。
江持盈这些年娇养在伯府里,是半点粗活也没干过。江伯爷一心要洗脱掉她小时候放养在边境的野气,请了各样的教规矩的婆子教她,时间长了,江持盈也真就收敛了那放肆惯了的个性,身体却也是越来越瘦弱,到后来进了书院,人人都道江持盈是个温暾守矩的大小姐。
第四趟上船,江持盈已脚步不稳。陆闻铮依旧是将一个麻袋递给她,不想后面的一个汉子笑道:“霍大哥恁地偏心啊,兄弟们搬大箱子,这小兄弟就搬个这。”说话间就动手拉扯她。江持盈被他扯一个趔趄,另一个汉子叫道:“老余你少在这屁话,霍大哥刚才说话你没耳朵听,在这挡道,赶紧地挪开,大伙还着急喝酒呢!”
江持盈依旧低着头,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陆闻铮,他并没什么表情,只是偏了偏头示意她继续走。
踉跄着到码头,麻布袋重重地落在地上,抱着的人已然脱力,虚虚地伏在上面,刚喘口气,胳膊被人拉了起来。
江持盈回头,是陆闻铮。
他低声,指了指右边不远处一个身影:“看见那个人了吗?跟他走。”
江持盈转头看看船身还剩一小半的货物,又看看陆闻铮。
那些人会不会说什么?
陆闻铮意会:“你不用管。”
码头上的号子声和说话声渐渐远了,淹没在漆黑的夏夜里随风散去。
前方带路的人提了个小灯,脚步轻快,一路往坡上走,路边的竹楼和木头小房子越来越多,应该都是寨子里的人家。
最后,在河边一所小竹院停了下来,院门口泥墙上挂了一盏灯,微弱的光照着院子,能勉强看个大概。江持盈跟进去,院子很小,只有两间草屋 。
带路的人停下脚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六哥叫我带你来休息,我带到啦,回去啦。”
他说话的声音含糊却只能。
江持盈这才发觉,竟是个小孩子。她现在是个哑巴,没法道歉,就冲他笑了笑。
黑暗里,估计他也看不见。小孩一个转身就跑远了。
江持盈取了墙上的油灯,轻轻推门进去,屋里简单地摆了两张桌凳,和一个藤塌,空荡荡的。
右边一个竹编的小门,推开进去也是一个小房间,有一张小竹榻和一些零碎的物件,好像是有人住过。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屋外的河,能听到潺潺的水声。
周遭的一切都是安静的,困意便在一瞬间袭来。
江持盈觉得自己累极了,将油灯放在床头,拖着身子挨到榻上,昏昏沉沉却睡不着。
这一天发生的事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那个自称霍六的男人真的很危险。这是她早就得出的结论。现在江持盈又加了个词——
无耻。
威胁自己来走货,换自己的衣服,还说得那样坦然,崔先生的印章一定也是那时候被他翻出来的。
说到印章,江持盈也觉得奇怪,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带在她到江宁的行李里,江持盈猜是那天在松雪斋,她把先生交代的画收拾好,天色晚,匆忙间伊娘把这枚章当作自己的笔墨物件收拾了回去,又放进了行李里,才带了过来。
那时在姨母家,不比在自己府里,这些物件保不齐要被下人看到,可是不得了的,于是她将这枚印章和那封崔先生要送的信随身带。信送出去了,印章则装在进荷包系在里衣的腰间,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知道这枚印章的存在。
当然现在还多了个陆闻铮。
所以那个人能发现这枚印章,必然是将她的外衣全都除去了……无耻。“霍六,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名字,霍老六!”
江持盈小声骂。
还把自己图个大花脸!丑死了,她又在心里罗列了几桩陆闻铮的恶行。
忽然,她又想到他唤自己的那声“阿迟”。
阿迟,娘亲和你爹说好了,只要你乖乖在学堂待上一个月,就给买小马,到时候娘亲陪你骑。”
江持盈的心里顿了顿,“迟”是她母亲的姓氏,当初起名字的时候,爹偏要选这个字。
“迟盈”。
爹说,盈满则亏,人生要晚一点圆满才好。
只是后来……后来……娘亲的记忆已经离自己很久远了,江持盈强迫自己不要想。
陆闻铮误打误撞叫的这一声让她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
刚刚在码头他也……
潺潺水声伴着碎碎念,江持盈终于在泛着鱼肚白的晨雾里睡着了。
陌生的地方,她睡得并不踏实。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听见房间外有脚步声,忽浅忽响,还有哗哗的一阵阵水声,各种细微声响里似乎还有一声鸡鸣。
可是眼皮太沉了,一切声音最终都消散在她缥缈的梦里。
陆闻铮喝了酒,从码头回来已经是破晓,一进屋,就看到竹门里江持盈睡在他床上。
清晨淡淡霞光从临河的窗户撒下,女人抱着被子睡得恬静,浓密的眼睫浮动着淡粉色的金光,仿若哪位仙子身边萦绕的金蝶,短暂落入了凡尘。
往下,是那张干净的脸颊,瓷白的肌肤上一圈细腻而柔软的绒毛,也是金色的,当然上面被他昨晚用泥巴涂得斑驳。
陆闻铮在门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无声地笑了一声,想:睡着了倒是乖巧。
他在院里冲了澡,转身往外屋的藤榻上躺下。
夏风清凉,院外有静寂的鸟鸣。
这是陆闻铮自离开漠北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时辰。
也只有一个时辰。
门外传来杂乱的步伐声和吆喝,是寨子里巡查,陆闻铮起来把里屋的小竹门轻声带上就出去了。
江持盈睡到中午才醒,太阳光刺得她眼睛睁不开,挣扎了一番才起身。
她谨慎地推门出去看了看,屋里空空的,院里也没人,只有藤榻上的垫子有些皱痕,应该是他回来了吧,就是睡在这里的吗?
她回头再看看里屋唯一的床,忽然明白,她这算是鸠占鹊巢?
不管了。
“小哥哥!”院里传来一声,应该是喊她。
江持盈回头打量了一下,应该是昨天晚上带路的小孩。
“吃饭。”
他将一盘饭菜往屋里的桌上一放,还没等江持盈回过神,又蹦跳着走了。
两天,江持盈都没有出小院,也出不去,她在里面往外观察过,每隔一段就有个看守,过几个时辰还会有巡查的人来往院里看,不过饭菜倒是每天按时送来。
这两天她也没见到陆闻铮,晚间的时候他都会他回来,在巡查的人来时,他会跟人声招呼,她在竹屋里听见了,江持盈没有出去同他商量,便默认占据了这个房间里,不过自从那天早上想到这应该是以前他睡的地方,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那被子上若有若无的有他的气息,她之前也闻到过,很难形容,就好像松木和着草药被点燃,幽深又热烈。
笃笃。
门响了两声,将江持盈的思绪拉回来了,又是中午了,她以为是送饭的小孩。
起身去开门。
这边小竹门往里拉开,外面的人也往里推。
江持盈一下子就撞到来人怀里。
四目相对。
一片安静。
餐盘里的汤碗只剩一半晃荡着,剩下一半全撒在江持盈胸口,一滴滴浸湿了她的衣襟。
顿了一会儿。陆闻铮转身将餐盘放在茶桌上,从藤塌后的包裹里拿出一套衣服,递过来。
“衣服脏了,正好洗个澡吧。”
江持盈愣愣地接过衣服,她早就想洗澡,可是怎么洗?每天早上听到哗哗的冲水声就知道是陆闻铮在院子里冲澡。可是她怎么能?平时又常有巡逻的守卫到院里视察,她只敢缩在自己的小竹屋里,简单擦擦身子,夏天的热气总是弄得她身上黏黏糊糊的,不好受。
江持盈尴尬地拿眼睛问他,陆闻铮却好像没感觉,转身出去了,拎了两桶水往小竹屋旁边的草棚去了。
江持盈跟过去。
一个不过一米宽的棚屋,里面堆了一些干柴和草料,将将只能站两个人的空间。
陆闻铮朝她偏了偏脑袋示意她走近。
“我在外面守着。”他淡淡道。
一摞一摞的干草垒高挡住了江持盈的身影,陆闻铮随意地坐在一辆木板车上,往院里扔石子儿,棚屋内哗哗的水声不住地传进他的耳朵。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人却半晌没出来。
陆闻铮没转头,问了声“好了吗?”
“好……了”回答的声音很轻,有些迟疑。
陆闻铮犹豫着走过去,“我把草垛挪开了?”
“嗯……”
陆闻铮将草垛扔到地上,江持盈侧着身从里面出来了。
陆闻铮看了她一眼,头一偏咧嘴笑了出来。
他俊美的五官舒展,笑起来十分恣意,很帅的一张脸却看得江持盈面色铁青。
衣服太大了。她穿着裤腿拖在地上走一步绊一步,像一个被装在套子里的小丑。
这身衣服一定是陆闻铮的,他也不动脑子想想他个子那么高,谁能穿得了他的衣服。
要么就是猪脑子,要么就是存心戏弄,小人!江持盈心里暗暗骂。
陆闻铮止住笑,招手让她进屋,她跟在后面磕磕绊绊地走,五步路,绊了三次,到了竹屋门口,陆闻铮转身看她那模样,干脆直接两手掐住她的腰,将人一整个提起来,放在床榻上。
江持盈刚刚洗过的头发湿答答地披散着,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独属于女孩子的清香气息,几绺发丝垂在耳侧,有些则顺着她瓷白的脖颈延伸进衣襟,因为衣服太大,江持盈走路又歪歪扭扭地,原本被她拢着的衣襟也散开了些,漏出一片明晃晃的白净。
她发梢上的水落下一滴,刚刚滴在陆闻铮掐在她腰间的手上。
陆闻铮不自觉握了一下手指,头有些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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