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无声笑了笑,拉开净室的门。
只见谢明瑞大马金刀坐在长凳上,上半身光裸着,手里捏了一块白帕子,正在左肩膀擦拭。
这坐姿不算粗俗,但绝对谈不上文雅,偏偏净室水汽缭绕,衬托他生得极好的皮囊,那一双看路边狗子都无端生出几分深情的桃花眼,借着水雾迷蒙的加持,更夺人心魄。
阮阮与他对视了一眼,预感谢明瑞要皱眉拒绝,当即快步绕到他背后,抽出了他手中的白帕子。
谢明瑞五指收拢,只慢半拍地摸到掌中飞速溜走的帕子边角。阮阮看了一眼他背上,浴室微热的水汽让本就一团糟的伤口更加不忍直视,她把白帕子重新搓洗,裹着手指,给他绕开鞭痕仔细擦拭。
“我竟不知,明二姑娘琴棋书画在行,伺候男人沐浴也这么熟练。”
谢明瑞语带嘲讽,但激将法对阮阮不起作用。
她安安静静,动作利索,转眼间把后背料理干净,甚至挑起谢明瑞后脑的碎发,给他抹了一把后颈和斜方肌的位置。
这是很多人容易敏感的部位,下一刻果然看到谢明瑞微颤,想要躲开,但牵扯到了伤口,只能倒抽一口冷气。
阮阮轻巧绕在他身前,谢明瑞对上她波澜不惊的面容,觉得这是报复。
阮阮只顾着低头,仔细查看他前胸、肩臂与腰腹,只见干干净净,皮肤上挂着一层细腻水珠,再往下是洁白宽松的亵裤上,下半身想来已经擦洗过了,就算没擦过,也不关她的事。
她将白帕子最后一遍搓洗,摊开在掌心,低头看谢明瑞:“擦脸吗?”
谢明瑞盯着她掌心帕子,就在阮阮以为他要自己来的时候,谢明瑞微微扭过了脸,轻轻咳了一声:“换一条。”
贵公子的洁癖又犯了。
阮阮在净室找到一条新棉帕,打湿了折叠成小块,覆在他饱满的额上。
谢明瑞这时候倒是乖顺了,仰头起配合,颈脖的线条修长优美,形状分明的喉结随着他动作,更加凸起。
阮阮盯着他闭眼时根根分明的长睫毛:“夫君很讨厌我吗?”
那声音很平静,与她总是柔情似水地唤他夫君时的嗓音,一点都不像。
谢明瑞却觉得,这是他接近新婚妻子真实面目的时刻。
他刚要睁眼,看看那张芙蓉美人面上,是不是还挂着叫人琢磨不清的柔软浅笑,就被她用湿润的棉帕盖住了双眸。
“明二姑娘不讨厌我?昭阳公主花宴上,有人哭得梨花带雨,借口有事先离席,不就是因为听闻了赐婚的消息。”
明蓉在公主府花宴上没忍住哭了的事情,他是事后才听说的,再联想到那日传出来的赐婚消息,不难推测出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阮阮没想到,谢明瑞知道明蓉哭了这一出。
如果嫁过来的不是她,而是真正的明蓉,会与谢明瑞会成为一对怨偶吗?还是就是这么貌合神离地把日子过下去。
她想象不到,却只觉得古代女子的婚姻可怜可悲。
“夫君若讨厌我,可以纳妾,养外室,可以随心所欲地走出忠勇侯府大门,可以在纸醉金迷的皇城,再偶遇数不胜数的美貌佳人。”
“我若讨厌夫君,只能在忠勇侯府的明辉堂里讨厌,日日夜夜守着一方小小的后院讨厌。”
“再何况……我也不讨厌。”
她将覆盖在谢明瑞眼眸的棉帕完全展开,在他脸颊和下颔摁了摁。
谢明瑞嘴唇动了动,听见有脚步声,还有净室门扉被拉开合上的声音。
一室潮湿与静谧。
人如他所愿走了,他却维持着仰头的动作良久,最后把覆盖的棉帕取下来,快速地擦了一把脸面,像是要把脸上那点懊恼的表情擦掉。
明辉堂的书房里,阮阮与粉黛对换身上衣裙。
粉黛脸上有一种偷鸡摸狗的慌乱:“阮娘子,你真的要出门啊?就不能等到过些日子,稳定了再去吗?谢公子还在府里呢。”要她假装阮娘子睡在书房里头,她肯定是一刻也睡不安生的。
从春水巷被搜成个筛子开始,阮阮就住进了明府,直到替明蓉出嫁。
原身在春水巷租宅子用了黄籍的假名字,而她穿越过来后,开梳妆摊子与上门梳妆时,没有选择这个名字。
往常光顾她的姑娘们应该还不知道春水巷里被举报的可疑女子就是她,只是阮阮再不□□,她辛苦累积起来的顾客恐怕都要跑了。
阮阮提起梳妆箱笼,打开了书房雕花窗,单手一撑就翻窗出了书房,笃定道:“谢明瑞今夜不会找我的。”否则她在净室那一场就白演了。
话音刚落,书房门被敲了敲,粉黛刚刚试探着往矮榻上坐,立刻被吓得站了起来,结果外头是芦笛带着怨念的声音:“少夫人,救命啊……”
阮阮清了清嗓子,依旧靠在窗棂边上,“我要睡下了,怎么了?”
芦笛连忙回:“您不用开门,就是能不能给我指点指点,给少爷上药的手法啊,我刚刚给他擦完药,觉得再擦一次,就要被少爷逐出府了。”
阮阮想了想:“芦笛,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这跟伤药手法有什么关系?芦笛在书房外沉默一阵:“没、没有啊。”
“那你觉得忠勇侯府上,哪个伺候的丫鬟的最漂亮?”
“我日日看着,觉得都差不多吧……”芦笛冥思苦想,“不过昨夜跟着少夫人入侯府的粉黛姑娘就挺漂亮的。”
粉黛听得不好意思地攥紧了帕子,阮阮好笑道:“你往后再上药,就把我夫君当成粉黛姑娘,你走吧,我要睡了。”
芦笛与粉黛隔着书房正门,不约而同闹了个大红脸。
阮阮已然越过书房外的榕树阴影,踩着事先堆好的木头箱子,翻出了明辉堂的墙。顺着荷塘石径,路过畅林苑外墙,打开忠勇侯府落了闸的侧门,从巷边穿到大街上,一路有惊无险。
夏夜晚风带着湿润气息,吹拂在她脸上。
风中裹着街道两旁种着的不知名花树的幽香,沁人心脾。
街上盘查的麒麟卫比上个月少了许多。
阮阮这一路行至妙音阁,只碰上了一个,还被她绕开了。她戴着幕篱,白纱轻漾,似杨柳纤薄的身影混迹在醉醺醺的寻欢客中,步伐轻灵,没沾到半分酒气,就转身避让,入了妙音阁大堂。
妙音阁的三楼往上是花姑娘们的香闺。
阁里最近换了新小厮值守,不认得阮阮,拦了她:“你,纱帽摘下来。”这里除了寻欢客,就是涂脂抹粉的花姑娘,何时有她这般衣着保守,用幕篱蒙面的闺阁女子。
阮阮没摘帽,只顺从地掀开面纱。
小厮愣怔片刻,见一张芙蓉美人面,弯眉浅笑。她朝他扬起手中物件,一只藤编箱笼,上头扣着花魁水妍的墨绿腰牌。
“我是来替水妍姑娘梳妆的。”
嗓音婉转,语调带了点愉悦,比唱曲儿最好听的莺莺姑娘还叫人舒心。
“姑娘请进。”
小厮脸上莫名发烫,让出道路,没忍住又回望阮阮一眼。
阮阮来到一间厢房前,还未推门,就听到水妍在里头发脾气:“滚滚滚,没一个顺心的,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轻些!”
梳发小丫鬟正要离去,开门望见阮阮盈盈立在外头,忍不住露出了委屈神色:“阮娘子,你可有一阵子没来了。”
阮阮安抚地拍拍她肩,入了厢房,在织锦桌布上打开箱笼,朝水妍绽出温柔轻笑:“水妍姑娘。”
水妍见到她,本烦躁不快的心情消了一半,还是撇嘴道,“可算来了,还以为阮娘子结交了贵人,都不想做我这儿的生意了。”
“水妍姑娘想哪里去了,这么细腻无暇的皮肤,给你梳妆多轻省,就是少给些银钱,我也愿意。”
阮阮借着灯仔细看梳到一半的发髻,伸手抚顺一缕掉出来的碎发,“小环也梳得挺好,怎地不顺心?”
水妍微恼:“死丫头手劲没重没轻的,梳得我头皮疼死了!”
阮阮凑近了些,指尖轻探入花魁乌发,摸到一颗小疙瘩,“头皮有面疮,梳发肯定痛,最近要吃清淡些,还得勤快些洗发。”
水妍没再说什么,人也安静下来。
阮阮绕开这个部位,就着原来的发髻调整,把略微死板的花容髻换成灵动跳脱的斜月髻,从水妍首饰匣子里挑出一支流苏金步摇,簪在发髻上。
水滴状的边饰轻晃,金光微闪,衬得水妍美目流转,顾盼生辉。
水妍在铜镜前来回欣赏,“你之前在教坊司,给玉珠梳了什么发髻?”
“双翼髻。”阮阮从箱笼侧面摸出一本发髻图册,展示对应图样。
水妍眼睛一亮:“我也想……”
“不合适,”阮阮笑着打断她,一边替水妍画眉,一边解释:“水妍姑娘风情婉转,一双眼睛最是妩媚动人,若梳双翼髻,倒失了韵味。”
水妍艳名远扬,听过的赞美辞藻层出不穷,不短这一句夸。
可在水妍眼里,阮阮是相貌身段都不输自己半分,货真价实的美人儿,她嘴里讲出来的夸赞之辞,水妍乐意听。
方才被打发走的梳发丫鬟来敲门:“水妍姑娘,是时候下去跳舞了。”
“换身衣裳就来。”水妍端详仪容,再转头,见阮阮已经提好箱笼,“是了,这梳妆的银钱还没给你。”她步态婀娜,取出藏私房钱的匣子,将一小块碎银交到阮阮手里。
阮阮却没有接:“水妍姑娘,我想向你要一点别的报酬。”
水妍不解:“什么报酬?”
阮阮直视着她:“我想要药。”
烟花闺阁很多花姑娘们都有密药,万一碰上了极端难缠、以折磨伤害人为闺房乐趣的欢客,能够暂且脱身。
她能够想出很多逃避圆房的借口,但万一有无法逃避的那天,她需要有保证自己最基本安全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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