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净室

第8章

“昨夜跟夫君说过的,替你开脱啊。”阮阮答得理所当然。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粉色的银丝雪娟裙,拢着如烟如霞的臂纱,站在暑气逼人的阳光下,冰肌玉肤白得近乎耀眼,一双杏眼清澈见底。

饶是谢明瑞对这位新娶的娘子没有太多情愫,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昳丽脱俗的美人。只是这温柔小意像是隔着面具,里面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也像雾里看花,叫人看不分明。

谢明瑞想起她说过的话:“为我开脱,就是为了让我陪你回门?”

阮阮点头,不全是这样,但她不能让谢明瑞知道她的真实意图。

谢明瑞没有再追问,继续往明辉堂走。

阮阮对忠勇侯府的路还不熟悉,亦步亦趋跟着,远远瞧见了有人站在明辉堂院门的榕树下,浓眉大眼,穿一身雾霭蓝短衫,很有些眼熟。

对方也在看她,惊讶地睁大了本来就圆的眼睛。

他等人来到身前,才收敛好表情,恭恭敬敬地向她自我介绍:“少夫人,小的叫芦笛,是自幼跟在少爷身边的长随。”

阮阮想起来了,她那日在画舫也见过芦笛。

谢明瑞回到畅林苑,把身上澜袍抛到太师椅背,俯卧在床。

背上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总归多静卧才能好。阮阮把芦笛喊进来,让他把谢明瑞宽松的中衣掀开,重新补了被蹭掉的伤药膏,同时让春华取来一床新的被褥枕头,铺到西厢书房。

她用一种有商有量的口吻道:“夫君身上有伤,我这几天先挪到书房睡,免得夜里翻动压到你伤口。”免得压到伤口是假,免得同床圆房是真。

谢明瑞抬眼看她,眸光流转间,透着一股看破不说破的意味。

阮阮半晌等不到回答,当他默认,粲然一笑,就跟着春华去书房了。

待听到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谢明瑞手指才在软枕上攥出一个印子,气若游丝挤出一句:“芦笛……你是不是想痛死我换个新主子?”

芦笛冷不丁被他埋汰,抹着药膏的手不自觉又重了几分,看到谢明瑞饱满的额头冒出冷汗,他有一丝丝委屈:“少爷,你都被侯爷抽得皮开肉绽了,涂药不可能不痛的呀,忍忍就过去了。”

她涂得怎么就没有这么痛?

谢明瑞深吸一口气,听得窗棂外一阵扑簌扑簌的声响,信鸽又来了。

芦笛放下药膏,去取白鸽腿上绑着的信筒,递给了谢明瑞。

谢明瑞寥寥几眼快速扫完,撕碎了塞到床头的茉莉香炉里。他突然觉得自己背上的伤口不痛了,头痛。

午膳过后,阮阮直接去了谢明瑞的书房小憩。

书房布置得清幽典雅,靠近东侧整整齐齐排了四扇镂空雕花窗,透过花窗可见青葱绿影,浅金色阳光透过花纹缝隙落在书房,很有几分宁静致远的氛围。只是笔架纸镇、椅背扶手等应该有寻常磨损痕迹的地方,分外崭新,可见书房主人谢明瑞的确不是勤学上进的。

阮阮闭目,躺在书房矮榻上,思考除了回门还有什么正大光明出府的好借口。刚得出一点头绪,就被一阵嘀嘀咕咕的议论声扰乱了思绪。

都是脆生生的少女嗓音,是她昨天见过的春夏秋冬几个丫鬟。大抵以为书房没有人,趁着晌午歇息躲在书房窗外的树荫底下闲聊。

“唉,早知道少夫人不得宠,当初我就求管事,别从畅林苑调走我。”

“得了吧秋霜,不是少夫人嫁过来,你有机会调过来明辉堂?往日少爷院里只有芦笛和青霄,还有连嬷嬷能够近身伺候。”

“在明辉堂又怎么样,少爷新婚夜就往外跑,少夫人今晚还要歇在书房,往后日子只怕比老夫人的镜心居还要清静。”

“清清静静不好吗?你以为谁都像你啊,一心想在少爷面前露脸。”

“冬阳,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眼看着要从议论变成争吵,阮阮起身走向了东侧的镂空雕花窗。

她抬起手要敲击窗扉,警醒一下吵得忘乎所以的几人,手还没敲下去,粉黛带着怒气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几个嘴碎些什么呢?主子的事情轮得着你们议论吗?再说了,少夫人就在书房里午睡呢。”

几个丫鬟顿时噤声,转头朝着她所在的花窗看。

望见花窗后,一道婷婷袅袅的藕粉色身影,几人顿时愣成了木头桩子。

阮阮被逗笑了一瞬,转身回到矮榻,没过一会儿,听见粉黛闷闷不乐地敲了敲书房正门,“少夫人,您歇下了吗?”

她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粉黛在最前头,身后跟了四个脸色异彩纷呈、一阵青一阵红的丫鬟。

阮阮还没开口,春华、夏露、秋霜、冬阳四人就一连串,跟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跪下了,其中容貌最姣好的丫鬟,仰着一张楚楚可怜的脸,柔声道:“少夫人,奴婢们不知道你在书房歇息,扰了清静,还请少夫人重重责罚。”说罢作势要把头磕在地上。

阮阮未答,粉黛抢先她一步拦住:“有错好好认!不知道的还以为少夫人一进府苛待你们了!”被拦的丫鬟听了,委委屈屈地重新跪好。

阮阮仔细看她,“你就是秋霜吗?那谁是冬阳?”

“对……”秋霜脸上白了一瞬,这意思是她们刚刚议论的话,被少夫人听得一清二楚。冬阳声音底气明显更足:“回少夫人,奴婢是冬阳。”

阮阮仔细看了看冬阳有些英气的五官,春华她早上认清楚了,秋霜刚认过,那剩下的就是夏露。

她没有再说话,接过粉黛递来的茶盏,慢慢喝了半碗,看见春华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膝盖,才把茶盏搁到榻上卷桌。

“你们爱议论什么,我管不着,但是别传到我耳朵里,不然就像今日这样,一直跪着。都散了吧。”

粉黛等几人走了,阖上了书房门,再检查了一遍两侧花窗,确定没有人旁听,才不大赞同道:“阮娘子,就这样把她们放了?也太轻易了些。”

她值夜了起得晚,醒来才知道昨夜谢明瑞跑去了绮红楼的事情。虽然说阮阮是暂时替嫁,但粉黛见惯了丫鬟婆子们捧高踩低的戏码,总觉得第一日要是不立个威,往后住在侯府的日子只会过得越来越糟心。

阮阮觉得够了,要不是粉黛盯着,她也就敲窗警告一下了事。

她把搁了茶盏的卷桌从榻上挪走,整理方才小憩躺过的丝绵被褥:“我敢重罚,那个叫秋霜的就敢哭哭啼啼去谢明瑞面前告状。而且事情症结不在立威不立威上,我在她们眼里不得宠,即使表面上罚得再乖顺,心里仍然觉得我是没有依仗的纸老虎。”

粉黛听完她分析,觉得有理,不免着急:“那阮娘子跟谢公子怎么……怎么闹到那个地步了?”她还听有小厮说是阮娘子把谢明瑞气跑了。

“我想谢公子与明姑娘一样,一样不满意这门亲事。”阮阮说完,毫不意外地看见粉黛吃惊又恼怒的脸,“他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怎地居然还瞧不上我家姑娘了。”

若人人都以精准条件来衡量能不能看对眼,就不会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了。古代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婚嫁,无异于一次赌博。

阮阮不想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整理完被褥,眨着水润清亮的眸子看粉黛:“粉黛姑娘,麻烦你把叫冬阳的小丫鬟喊来吧,让她领着我们在忠勇侯府转转,熟悉一下各房各院,特别是进出的大门侧门后门。”

比起让几个小丫鬟看得起,这些才是阮阮眼下最为关心的事情。

粉黛还想劝,对上那张温温柔柔总是带了几分笑意的脸,最终应了。三人把忠勇侯府逛了一圈,回到明辉堂才知道,本在静养的谢明瑞又出府了。

只是这一次,谢明瑞赶在戌时前回来了。

初夏闷热,他身上尤其是背上疼痛痕痒,感觉汗、血和伤药膏三者都混在一起。明知伤口不可以碰水,还是往内室走去,打算用清水擦拭一番。

内室通往净室要经过一段狭长过道上。

他刚转进去,一阵带着潮气的清新馥郁扑了他满怀。新婚妻子刚刚沐浴完,几缕湿漉漉的乌发贴在脸颊上,整个人皮肤透着一层鲜妍的薄粉。

“夫君要洗漱?里面的热水被我用了,我喊人再烧一桶过来。”她退开一步,拉宽了距离,就要侧身绕过他,往外走去。

谢明瑞望见她身上穿着夏季轻薄的丝绸寝衣,想起芦笛就守在屋外,“不劳明二姑娘费心,我用凉水。”

净室里两只浴桶,的确有一只盛满了干净的凉水。

阮阮在内室套上居家常服,想到谢明瑞背上伤口覆盖的范围很广,就算是擦拭,举手弯腰都会牵扯到伤口。她坐在屏风后,扭头向屋外看着像芦笛的人影喊了一声,果然得到了回应。

芦笛听清楚了她的要求后,声音里透着某种苦恼和不情愿:“哎好……小的这就去。”

一刻钟后,芦笛灰溜溜地隔着屏风回禀,声音的情绪变成了泫然欲泣:“少夫人,少爷嫌弃我粗手粗手,把我骂出来了。”

阮阮用干净棉布绞着湿发,想起今日丫鬟们议论谢明瑞不爱她们近身伺候,“是不是有个叫青霄的,还有连嬷嬷,他们人呢?”

芦笛答道:“连嬷嬷孙子出生,府里特准她回乡探望,少爷就把青霄派去随护连嬷嬷了。”

阮阮想了想,让芦笛退出去了。

她顺着通道入了净室,听见淅沥水响,还有谢明瑞的低声威胁:“芦笛,你还想我多活几年命,就打消了来给我搓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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