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宫辰本就沉浸在沉郁愁思之中,加上严冬寒气侵逼,这日清晨起身,便觉喉头发紧,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多时,竟连呼吸都带着灼痛,浑身骨节如同散了架般酸软无力,眼前阵阵发黑,连勉强坐起都成了奢望。
穆安见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深知公子此时经不起颠簸,只得在中途寻了个稍显干净的客栈落脚暂歇。他慌忙请来大夫诊脉开方,煎药喂药,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小心伺候。幸而宫辰年轻,底子仍在,加上穆安的精心照料,缠绵病榻三日,那侵骨的高热才渐渐退去,咳嗽也舒缓了些,终是能勉强下地了。
窗外难得一片晴好的冬日暖阳,穆安看着主子苍白憔悴的脸,心中不忍,小心翼翼提议:“公子,今日日头好,咱们不急着赶路。不如……在城里随便走走,疏散疏散筋骨再动身?也省得马上坐车颠簸。” 宫辰病体初愈,确实觉得周身乏力,对这舟车劳顿也生了些畏惧,便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离了客栈,缓步踱过长街。宫辰脚步虚浮,穆安在一旁小心搀扶。两人不过是漫无目的地闲看这陌生的街景,周遭行人商贩的喧嚣都似隔着一层雾气。忽然,前方一阵骚动,不少人围成一圈,堵住了去路,圈中传来一阵阵凄厉得刺破耳膜的嚎哭,听声音是个妇人。
好奇心驱使下,两人也挤进了人群。只见圈子中央,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妇人,蓬头垢面,身上的棉袄破烂不堪,早已脏污得看不出本色。她怀抱着一个婴孩,正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仿佛要将整个魂魄都哭喊出来。那哭声里浸透了无边的绝望和灭顶的痛苦。再看她怀中紧抱的婴孩,小脸蜡黄,嘴唇乌青,双眼紧闭,竟无一丝气息流转!显然早已在寒风中断送了稚嫩的生命。
宫辰从妇人断续的哭诉和旁人的低语中听出了端倪:这可怜母子流落此地,无处容身,全靠沿街乞讨度日。这几日天寒地冻,孩子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无奈她们身无分文,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小的生命在冰冷的街头,于昨夜悄然流逝。妇人此刻的哭嚎,是悔恨,是绝望,是对苍天不公的控诉,更是对那已然冰冷的小小身躯锥心刺骨的不舍与呼唤!
宫辰只觉得胸口被那哭声重重一击,闷得喘不过气。眼前妇人那褴褛的衣衫、枯槁的面容、深陷的眼窝里奔涌的绝望泪水和紧紧抱住僵硬婴孩的颤抖双臂……这一切,比深冬的寒风更加刺骨。他再不忍看下去,默默挤进人群最前,将随身带着的一锭银子轻轻放在妇人脚边那冰冷的地面上,随即用力拨开人群,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主仆二人沉默地走在冷清的街上。冬阳依旧,却再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宫辰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妇人绝望的眼和死寂的婴孩。一股冰冷的顿悟,如同这冬日的河水,缓缓漫过他原本沉溺于私痛的心田。
人之一生,苦海浮沉。
那个妇人,承受的是丧子之痛、失怙之悲、饥寒交迫之苦……几重苦难叠加碾压,如同深渊将她吞噬。与她相比,自己那点遭逢变故、情路受挫的所谓“伤痛”,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场能过去的“风寒”,一场短暂却已落幕的“幻梦”罢了。
面对生死轮回这般沉重的自然法则,芸芸众生哪一个不是渺小而无力?连亲生骨肉都无力守护,何况是那锦上添花、镜花水月般的儿女姻缘?既然天道如此,万物皆空,既然命里无缘,与红玉终难成双……
那就罢了。
他在心底无声叹息,继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不如祝福她,在另一个屋檐下得以平安喜乐,余生顺遂。若她安好,自己那错付的情意,或许也能在其中寻得一丝安宁和解脱。
当晚,北风复起,在窗外呼啸着卷过枯枝,屋瓦上也被细沙碎石打得噼啪作响。宫辰躺在客栈的床上,听着这萧索的风声,思绪却不由得又飘向了白日里那个悲伤的母亲——在如此彻骨的丧恸之后,她将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如何面对毫无希望、冰冷刺骨的明天?自己那一点微薄的银钱,又如何能填平她生命中的黑洞?这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悯,竟意外地冲淡了他心中盘桓不去的绞痛。体恤他人无边的疾苦,似乎让自身的伤痕也变得渺小了。这一夜,窗外风急天寒,宫辰却在深深的疲惫和这种奇异的平静中,难得地沉入了无梦的安眠。
次日启程,马蹄嘚嘚,车轮辘辘。旅途依旧漫长,天空依旧阴霾。但宫辰的心境,却如同那场来势汹汹的风寒,虽然抽走了他的气力,却也冲开了淤积的愁云。往日的相思,仍如晨雾般偶而升起,却再也不是那席卷一切的汹涌波涛。它变得淡了,远了,如同冬日灰白地平线上的一抹青烟。
就这般心平气和地走了三两日,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同州城垣,便再次在冬日薄暮中,隐约显露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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