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同州城的喧嚣与繁华再度涌入车窗。然而,这一次,坐在车里的宫辰内心却再无半分新鲜与好奇。他只是静静地靠在软垫上,目光投向窗外飞快倒退的街景,那些陌生的店铺行人,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薄雾,模糊而遥远,激不起他心中丝毫波澜。车马碾过石板路,驶抵晏府门前,熟悉的匾额悬在头顶,却让人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沉甸。
宫辰下车,随着引路的仆役步入府内。绕过影壁,踏上熟悉的回廊,晏母和月娴已闻讯等候在花厅。
“表哥!”一声清脆的呼唤带着抑制不住的欣喜响起。月娴提着裙裾,脚步轻盈地迎上前几步,那双弯弯的笑眼里缀满了星光,颊边深深的酒窝随着笑容漾开,将她本就如白瓷般细腻光洁的脸蛋衬得愈发灵动可人。几个月来独自在家绣花弄线的枯燥日子,此刻仿佛被这重聚的光彩一扫而空。得知表哥此次是来长住,她的雀跃之情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
然而,就在她扬起明媚笑容时,却发现站在那里的表哥有些不同。他身上披着的不是数月前那意气风发的朝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忽视的沉郁。宫辰的唇角只是礼节性地微微上扬,回应她笑容的幅度浅淡而勉强。那双向来清亮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黯淡,甚至在她靠近时,月娴捕捉到了那深邃眼底瞬间掠过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转瞬即逝,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的笑容不由得收敛了几分,心头泛起一丝疑惑和不安。
一行人落座。晏母握着宫辰的手,关切地打量着他清减不少的面容,轻声问道:“辰儿,数月不见,你怎瘦了这许多?家中……你父母可都安好?”
一声“安好”的询问,如同投石入水,瞬间击破了宫辰苦心维持的平静水面。鼻尖猛地一酸,喉头骤然被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堵住,原本竭力克制的湿意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沙哑,终究无法隐瞒,只能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向姑母倾诉家中这数月来翻天覆地的变故:牢狱之灾,家产变卖,父母忧愁成疾,红玉另嫁……每一句低语都像在心上剜开一道新痕。
随着宫辰的诉说,花厅内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般沉重。月娴先前因表哥归来而漾起的喜悦光芒彻底熄灭,恍然大悟!那沉沉的阴郁,那眼底的痛楚,一切都有了答案。原来在她绣着繁花嫩叶的这几个月里,表哥竟独自经历了如此锥心刺骨的剧变!巨大的心疼像潮水般淹没了她。心口蓦然发紧,那双曾盛满笑意的眼睛也倏地盈满水光,清澈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了线的晶莹珍珠,一颗接一颗,无声地滚落下来,在她光洁的脸颊上划出湿亮的泪痕。
一时间,花厅内只余下沉默的长叹。晏母紧紧握着宫辰的手,眼中满是痛惜。姑父沉默良久,目光深邃地望着这个已不复往日神采的内侄,须臾,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孩子,天意弄人,非你我所能左右。既已如此,再多的回望也只能徒增叹息。人生之路,天命不可违,而‘经营’二字,却操之在我。跌倒了,唯有向前看,向前走,靠自己的脚踩稳每一步路,靠自己的手重塑想要的生活。这路,方能走通。”
宫辰抬眼望向姑父,那话语中的力量如同一束微光,穿破了他心中的重重阴霾。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地、郑重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虽仍有痛楚的余烬,却也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接受和前行的意志。那句“操之在我”,如同一枚沉重的种子,悄然落入了他荒芜的心田深处。
晏家仅有一女月娴,晏父年事渐高,如今宫辰能来同州襄助,晏家上下自是满心欢喜。宫辰在府中休养了数日,洗去了满身的仆仆风尘与心头沉郁后,晏父便开始每日携他一同前往晏家遍布城中的商号铺面。一来是让宫辰逐一熟悉各处营生与往来账目,二来便是放手让他试着料理些实际事务。自此,两人常常是迎着晨星而出,披着月色而归。
晏父冷眼旁观数月,见这内侄行事稳重可靠,思虑周全,更难得的是待人接物谦和得体,进退有度。两个月后,他便下定决心,将位置最是繁华热闹、平日里生意也最为稳妥的两家铺子——一家专营绸缎,一家专卖茶叶——彻底交由宫辰独立打理。晏父深知宫辰天资聪颖,又有之前随行学习的底子,相信他定能驾轻就熟。宫辰亦毫不犹豫地躬身领命。这两个月他朝夕随侍姑父左右,耳濡目染,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闭门读书的少年,胸中对这商贾之道也有了脉络,也正渴望能独当一面,真正为姑父分忧。
晏父交付的两间店铺皆坐落在城中最熙攘的街市上。绸缎庄铺面宽敞明亮,陈列讲究,气派不凡;茶叶铺则清雅别致,茶香氤氲。两家铺子相距不过两三百步,往来巡视极为便利。宫辰接手后,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日日早出晚归,事必躬亲。他对进出的主顾无论贵贱,皆是一团和气,耐心周到。这勤勉与待客之道,使得两家铺子的生意不仅未因换帅而受挫,反而愈加红火稳健。晏父看在眼里,心头那份把他视作未来顶梁柱的心思愈发坚定了。
自打全身心投入晏家的生意,宫辰才深刻体会到“世事洞明皆学问”的真谛。店铺里千头万绪的事务需要理清:货物盘存、账目核对、往来应酬、采买议价……每一项都需要用心经营。即便他每日披星戴月地奔走于晏府与店铺之间,仍觉得光阴如梭,恨不能有分身之术。这份辛劳虽然繁重,但他心中却无比踏实。看着店铺中人头攒动,听着流水般清脆悦耳的算盘声,尤其当账目上清晰地显示出盈余日增之时,那种由自己亲手经营而产生的、沉甸甸的成就感,便如春日的暖阳,将他心中盘踞已久的阴霾驱散得一干二净。他奔波的身影里有了稳健的力量,忙碌的间隙中,他会陪着姑母闲话家常,也会应月娴之请,陪她在城郊河畔踏青、捕鱼、追猎野兔。日子渐渐充实而欢快起来,那久违的生气与活力,重新在他年轻的身体里、眼神中汩汩流淌。仿佛一棵经历寒冬摧折的树,终于又在春风里舒展开了枝叶。过往的凄凉,被眼前这份扎实而热烈的生活一点点熨帖抚平。唯有在偶尔万籁俱寂的深夜,那个叫红玉的影子浮上心头,才会带来一丝恍如隔世的茫然,轻飘飘的,如同隔着一层薄雾,很快又消散在沉沉的睡意里。
冬去春来,同州城渐渐回暖。宫辰来时带的冬衣已经显得厚重臃肿。这日,月娴便体贴地提出要为他添置春衫。她亲自陪着宫辰到了自家的绸缎庄。在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丝绸布匹前,月娴兴致高昂,纤纤玉指拂过一匹匹新到的料子:杭纺的轻软如烟,蜀锦的富丽堂皇,苏缎的光华流转……她左挑右拣,几乎将时新流行的好料子都抱了个满怀。又有店中老师傅仔仔细细地为宫辰量好尺寸。月娴这才心满意足地招呼伙计,抱着那如同小山般、几乎要堆满柜台的布料去了城中最负盛名的张裁缝处。
张裁缝看着眼前这堆积如山的各色上好绸缎,惊得圆瞪双眼,拈着胡须啧啧称奇:“哎呦喂!月娴姑娘,你这是要把我老头子这把老骨头累散架不成?这么多金贵料子,是要给贵人做多少件新袍子呀?”月娴闻言,只用手绢掩着小巧的樱唇,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甜丝丝地笑而不语。
没几日工夫,张裁缝便将这桩“大活”赶制完成。新衣送抵晏府,一试之下,果然人靠衣装!张裁缝的手艺名不虚传,每件衣服都剪裁得体,线条流畅,极其贴合宫辰的身形。那质地优良的丝绸柔软地勾勒着他结实挺拔的胸膛,腰间一枚做工精美的刺绣腰带恰如其分地束紧,衬得他腰线劲瘦,双腿修长。色彩鲜亮的锦缎裹覆着这位俊雅非凡的翩翩公子,更添几分华贵潇洒,端的是面如冠玉,英气逼人,宛如画中走出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次日,当身着崭新亮丽衣袍的宫辰踏着金灿灿的晨光走上繁华喧闹的长街时,瞬间成了最夺目的存在。行人无不侧目,惊艳于这位不知何处而来的如玉公子。尤其是那些路过的少女少妇,更是忍不住频频回望,甚至有人瞧着他走入了晏家的绸缎庄,便也装着挑选布料跟了进去。这一入店,可不得了!
店中柔和的灯光映照着宫辰挺拔的身姿和华美的衣料,他那张原本就出众的俊脸,在精美丝绸的映衬下愈显尊贵不凡。而他身上这套行头的面料,仿佛也被他的神采赋予了额外的光芒,显得更加细腻有光泽,昂贵而有品。他本人,俨然成了一个活生生、魅力四射的招牌!原本生意就不错的店铺,一时间竟被闻讯赶来“看人兼看衣”的顾客挤得水泄不通。更妙的是,宫辰身上那套样式的布料,几乎瞬间就被女客们指明抢购一空。
宫辰站在人头攒动的店堂中,看着那被迅速扫空的货架,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悟的光芒——原来如此!竟无意间开创了这等活招牌的招数!
自此,宫辰仿佛打开了经商新思路的大门。他每日到店,必定更换一身店中最时新、最华丽的绸缎衣袍,宛如一个行走的货架模特。不仅如此,他灵机一动,将当日自己所穿款式的同款布匹,特意悬挂在店铺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并以一个更为吸引人的“示范价”出售。这妙招一出,众人争相观看真人展示,再看那挂在门口既美观又价廉的布料,无不心动。于是,购买者蜂拥而至,每天绸缎庄都人满为患,热闹非凡。就连之前滞销、色泽或花样稍显突兀的布匹,经宫辰巧妙的搭配和身体力行地展示后,也迅速找到了买家,最终销售一空,清空了仓库。
晏父得到铺子掌柜送来的惊人业绩汇报和城中百姓津津乐道的趣谈时,先是不敢相信,待细细问明原委,不由得抚掌大笑,笑得胡子都跟着抖动起来:“好!好!好个聪明的辰儿!妙啊!真真是未曾料想,这孩子还有这般机敏无双的生意头脑!” 那份对宫辰的赏识与后继有人的欣慰,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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