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夜凉得像浸透井水的缎子,绸缎庄紧闭的后厢内,一盏孤灯摇晃着昏黄的光晕。桌上静静躺着那截雨水泡胀的火把头,散着淡淡的焦木与松油气味,像一块无声的烙印,戳在宫辰的心上。
门头早已修葺一新,焕发出比之前更为沉稳的光彩。伙计们轮班执守,刀棍在灯火下闪着寒光,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街巷沉沉的夜色。晏父已听闻此事,几番欲动府衙的人脉,揪出那宵小之徒加以严惩。
宫辰的目光久久凝注那火把头,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发出的笃笃声,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是雷霆手段将宵小立时绳之以法,报官、惩戒,以此立威?这念头如同燃起的烛火,明亮,却也迅猛,随之而来的焦灼气息几乎化为实感,炙烤着心壁。
可这火,真能烧得尽那些暗处滋生的“眼热”么?一个倒下去,后面是否还有一双、十双甚至更多隐藏在人群深处、蠢蠢欲动的怨毒目光?它们是否会因这份震慑暂时蛰伏,又在更浓重的暗处,悄然串联,化作看不见的丝线,编织出更狠毒的罗网?如此下去,晏家便如立危崖之上,日夜需提防不知来自何方的暗箭明枪。强横易折,月满则亏。这道理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
另一个念头却如悄然浸润的溪流,无声探入脑海——堵不如疏,硬碰硬的围堵与威慑如同筑起高坝抵挡洪水,或许能将危险暂时阻隔在外,但那因利益受损而翻涌的不甘,终将寻到缝隙或爆发的缺口,终成滔天隐患。他想起数月前跪在冰冷街心、绝望抱着亡子哭泣的妇人……那无声的、灭顶的苦难,不也是被看不见的手一步步推入死局的么?若斩尽杀绝,除了徒增新的仇恨,又能留下什么?只会在这死寂的冬日埋下更多尖刺,在不知何时狠狠扎入自身骨血。
两种选择在宫辰心头无声绞紧,如同冰火对冲。目光再落回桌上,粗糙的木把,裹缠焦黑的布条,分明是小人物被逼至墙角又不敢直面强敌,只能仓促间用最笨拙阴狠的方式试图反击的绝望残留。它指向的,并非某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而是更深沉复杂的东西——那是一条整条街巷在巨大的失衡下滋生的集体阴影。火光刺眼,他却想起了牢狱中被投入囚室的第一晚,那无边绝望和渴望抓住任何一缕微光的滋味。
豁然间,心中壁垒悄然洞开。若报官严惩,是刚,如龙之张牙舞爪,凌厉刚猛,却也易成为众矢之的。而此刻,不如…曲一点,伏低一些?如同深潜蛰伏的蛇。大道无形,上善若水,至柔方能克刚,容纳百川。化解仇恨,消弭怨戾于无形,或为至策?这念头清冽如泉,骤然涤去那焦灼的灰烬,让心神为之一明。
连日紧闭的晏记绸缎庄终于重新开张。雕花门扇完全洞开,洒落一地明晃晃的金色阳光,将新修的门楣衬得焕然一新。来往路人驻足议论,目光在崭新门楣与宫辰面上来回流转,猜测着先前那场蹊跷火灾背后的恩怨走向。流言似无声的水流,正悄然漫过整条长街。宫辰亲自立于门前,神情温和沉稳,目光沉静如深潭,对着驻足好奇或试探的目光,只报以沉稳的颔首。
暗流虽仍潜伏,宫辰却已将目光投向水面之下。他寻了个由头,经姑父晏家故旧拐弯抹角地稍加询问,只几日功夫,三个失业伙计的身份住址便被墨字小笺轻轻托到了他眼前。那名字落在纸上,轻飘飘三个墨点,宫辰手指抚过那纸上的墨点,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暮色四合,凛冽的寒气随暮色沉沉压下来,城西大杂院外的巷道里,寒风打着旋卷起残叶和灰白色的尘土。宫辰独自提着一个不小的粗布口袋立在墙影深处,袋中是白米、油盐和几包预防风寒的药材。那扇陈朽的院门,在他指节轻叩下发出干涩滞重的闷响,如同推开了另一个完全沉沦的世界。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隙,门后露出一张惊魂未定、属于少年的憔悴脸庞,瞬间认出宫辰,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惊骇之下血色尽褪,如同白日撞见了鬼魅!他下意识便要猛力关门。
“等等!”宫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凝滞了少年关门的手势,“看看这个,再关不迟。”那只提着布袋的手向前一送,沉甸甸的口袋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狭窄的门缝,硬生生阻住了门扇的闭合。
布袋口稍微松开一点,露出里面雪白的米粒一角。少年盯着白米,又惶惶然抬起眼去看宫辰那张温润却不失坚毅的面孔,表情剧烈地变幻,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僵硬地缓缓拉开了门,动作迟缓得像锈蚀多年的门轴。他声音发着颤,沙哑得如同磨破的砂纸:“宫…宫少爷?”
宫辰并未进去,立在冬日凄清的门外,将那袋救急的口粮递到少年手中,声音在寒气中凝定异常:“年关难过,一点心意,给家里人置办点吃食吧。都是街坊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还长。”
门后的少年彻底呆住了,手捧着那沉甸甸、满载活命之物粗布口袋,指尖都在哆嗦。喉咙里咯咯作响,半晌吐不出一个字,眼眶却迅速红了。那米袋的温度仿佛瞬间顺着指骨烫到了心上,酸楚混合着无以名状的剧痛汹涌地冲击着他那颗惶恐麻木的心。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无形而沉重的鞭子狠抽了一下,泪水瞬间糊住了惊惶的眼,大颗大颗滚落。最终所有的情绪凝结为一声沉痛哽咽:“少…少爷…”这三个字重如千钧,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整个身体如同被沉重的愧怍生生压垮,结结实实跪倒在冰凉僵硬的门槛之前。
宫辰及时探手托住了少年正要重重磕下的额头,掌心传来对方冰冷的战栗。他没有说话,只深深看了少年一眼,那目光沉静如海,无喜无怒,却透着一种深沉的悲悯与理解。无需言语,这一眼便如无形绳索,捆缚住少年翻腾的悔愧与痛楚,也系住了某种无声的允诺。
这一跪和那深深一眼,如同投入暗池的石子,细密涟漪悄然荡开。
翌日清晨,李家掌柜老李便带着那两个同样惶惶不可终日的伙计,脚步踉跄地出现在了晏府大门之外。三人垂着头,脸上是难以遮掩的灰败和畏惧。晏父正在厅中议事,老李不敢擅入,也不敢惊扰他人,只带着伙计垂手肃立寒风中,一站便是整整一个时辰。他们的到来像一道突兀的伤疤,引得过路行人侧目指指点点。直到晏父议罢出门,老李抢步上前,不顾地上的泥泞冰冷,扑通跪倒,额头重重撞在坚硬地面,嗓音嘶哑干裂:“晏老爷,宫少爷!是我老李治下无方,手底下几个饿昏了头的孽障做出这等该千刀万剐的事来!”他身后两个年轻人也随之匍匐在地,抖若筛糠,泣不成声。
晏父脸色骤然沉下,须发都微微翕张。眼看雷霆之怒便要倾泻而出——
“姑父。”宫辰清朗的声音适时响起,他自侧门稳步而出,袍摆微扬,步履沉稳地走到门廊之下。他未曾看跪在地上的老李等人一眼,只对着晏父,微微躬了躬身,语气平和沉静:“都是街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李家铺子有难处是真,一时迷途也是真。既知回头认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晏家,也该行仁恕之道。此事,不如就此揭过。往后长街之上,还需各家合力守望才是根本。”
阳光穿过廊檐,落在宫辰的青色衣袍上,洒下一层淡金色的轮廓。那沉稳的言辞,平和的目光,自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弥漫开来,如同一阵清和之风拂过压抑凝滞的空气。晏父心头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陡然凝滞,看着内侄平静的侧脸,那深邃眼眸中的稳如磐石,竟让他一时失语。旋即,一丝隐晦的了然掠过老人眼底。他紧绷的肩背缓缓松弛下来,凌厉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又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激赏。须臾,晏父才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罢了!既然辰儿发了话……都起来吧。”他声音里那股压抑的余怒未消,转向地上的老李等人,目光仍似利刃扫过:“但今日之言,都记在心里!再有下次……”
老李三人重重磕头,额上已见了暗红湿印,又惊又愧,叠声保证:“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谢老爷开恩!谢宫少爷开恩!”
一场几乎燎原的危厄,就此无声散去。
宫辰垂眸敛去眼底思绪,独步走到院角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梅树下,枝丫嶙峋,刺向苍茫冬空。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深褐色、触感冰冷如铁的树干粗皮,心中洞然明澈。
龙能腾云,纵横九天,睥睨雷霆,是显;蛇可蛰伏,隐于九地,待机而动,是藏。
为龙者,需有蛇之能;强时若龙在天,隐时若蛇沉渊。
若为龙,当隐则隐,伏而不见锋芒,曲而能至深远,于无声处承万钧重压而筋骨不折,吞百般艰难而不损其魂。
君子之变,在于此间。
他抬头望了望天际,冬云层叠,厚重铅灰之后,却隐着一角无垠而湛蓝的远空,静待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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