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琼斯切割的动作微微停滞,忽然起身。
“我出去一下。”
陶寻涛回首瞥了眼他的背影,坐正看向赵必珲。
“他去抽烟。”
不是问句,赵必珲咽下食物,蹙眉:“他不抽烟。”
“在你面前不抽而已。”陶寻涛眼角一弯,“你看着吧。”
其实现在的场景,连她自己都想抽一支麻痹神经的尼古丁,似乎神经已经难以承受这样颓废无情的现实。
“他以前也抽过。”陶寻涛漫不经心地继续说。
“嗯?”
“在初一,你不知道吧?”陶寻涛慢慢咀嚼一块羊排,“那天他要给他妈打越洋电话,他爸不太高兴,又赶上一个麻烦的官司,在客厅骂了他一顿,他犟着不走,被用香烟盒子抽了两耳光。”
“晚上我经过客厅,看见他一个人蹲在阳台抽烟。”
赵必珲木讷摇头:“我不知道,他只说有次泡茶没泡好被打过。”
陶寻涛放下叉子,托腮望向远处,惆怅一笑:“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到他,因为那天我正在看08年奥运会的开幕式。”
电视里一朵朵脚印的烟花绽放,十二岁的陶广韫窝在沙发上,忽然听到门响。
玄关传来母亲的声音:“小韫,快过来。”
她跳下沙发,看见母亲拎着一个十岁的男孩。
他微微垂眸,睫毛盖住眼眸,神情郁郁寡欢,有些凌乱的刘海扫在额前,挺直鼻梁留下的阴影规整地打在面颊上。
“这是你费叔叔的儿子费琼斯,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
因为早已知晓母亲再婚的决定,她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弟弟。
“你好,我是陶广韫。”
“叫姐姐吧。”母亲拍了拍他的背。
他抬眼,淡漠而空洞,仿佛真实的他并不在这里。
一瞬间,她感到有些烦恼,这显然不是个好相处的弟弟。
“......姐姐。”
她又笑了,从此带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态把他当成一件漂亮的玩意儿。
他也的确性格古怪,总是让周围人哭笑不得。
直到那次,她亲眼看见一向和蔼悦色的费叔叔在看向自己儿子的瞬间,眼中迸发出狠戾的火星,差点动手,被母亲苦苦拦下。
“之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直到......”她眸色一黯,“我从大学退学。”
“他爸爸从来没有那么频繁地骂他打他。”
赵必珲低头看着狼藉的剩菜,感到一阵阵反胃,想把心都呕吐出来。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经试图自杀?”
蓦然抬头,眼中满是战栗的难以置信,缓缓摇头。
“是又一次,我妈妈晚班,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就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也不是痛苦,就是单纯的没意思......吃了一瓶药,他晚自习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般不见面的,但他推开了门......”
“之后,我在医院醒过来,得知是他把我送去的医院......其实,我还是内疚,不是为别的,而是他的年纪,还没有直视死亡的能力。”
赵必珲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丛丛阴影,犹如蝴蝶垂死的翅膀,嘴里满是苦涩,几乎品尝不出吃的是什么。
“所以,你什么时候走?”陶广韫瞄过她脸上的阴影,嘴角微微下垂。
她沉默片刻,一脑子混沌:“我......”
“所以你不走了?”
没有回答,只希望别再问了。
门外,费琼斯不知道从何时已经站在那里。
冷峻的视线扫过两人:“走吧。”
“还没吃完呢就赶人。”陶广韫微微不悦。
“你继续吃吧。”双眸定住赵必珲,“走。”
她缓缓起身,椅子的声音震耳欲聋。
吊灯的摇曳的阴影笼罩下来,让她整个人犹如布满裂痕的雕塑。
陶广韫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需要我劝么?”
赵必珲正要挤出感激的笑容,就被费琼斯一把拽住。
“没必要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
陶广韫翻了个白眼,继续一人享用晚宴。
进入电梯,狭小的空间并没有微弱的香烟气息。
想开口询问感觉也没必要。
走出大楼,感到微微料峭的秋风。
裙子并不保暖,脚踝冻得有些麻木,脚趾更是被鞋子挤得生疼。
最严重的,还是从心脏蔓延至全身的精疲力竭。
坐进车里,弯腰想脱下鞋子,腹部的紧勒更窒息,只能解开外套扣子,再脱下鞋子垂首揉揉肿痛的双脚。
“我回家。”
费琼斯发动车,直视前方,灰蓝双眸是无机质的空洞死寂。
“为什么说出来?”
那样冰冷而暗潮涌动的声音,让她稍微战栗:“我想,早晚会知道的。”
“可以等结婚后再说。”
她猛然抬起头,头发丝丝缕缕垂在脸边,显得仓惶而凄凉:“结婚?”
“对,我和他们说的就是,”他双眼终于微微转动,有了些许生气,实际上更像是癫狂的前兆,“我们会尽快结婚。”
“什么?”一股怒火上窜,点燃理智,“你问过我的意思么?这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事么?”
“我只是觉得,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可以通过结缔法律层面上的保障来维持稳定性。”
“稳,稳定性?”她在下陷的汽车座位上猛然坐直,“你之前不是说过会支持我的一切决定么?”
“我在撒谎。”
她难以置信地张开嘴:“你骗我?”
“难道你不是一直在骗我?”
她哑口无言,只能轻轻避开这个话题:“况且,你父亲已经是这样的态度了,我上赶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不是我父亲了。”声音中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坦然,“你也不是癞蛤蟆。”
倒也没否认自己是天鹅。
她啪一声扶住额头,缓缓勒出发际线:“我,虽然因为你几次失去尊严,虽然我不是多么高贵的人,但我还想守着我那点尊严。”
他终于偏过脸:“尊严比我更重要么?”
她垂首,嗓音沙哑:“没有你,我也活下来了,没有尊严,那我不如去死。”
车依旧在行驶,车厢里是窒息的沉默。
她猛然抬眼,无力地看着前面那辆车刺目剧痛的血红尾灯:“我想起来,难怪陶阿姨问我怎么还喝酒。”
他嘴角颤抖一下。
“她以为我怀孕了是不是?”
“难怪你父,费赟会提到什么孙辈。”
他终于开口:“这样不好么?”
“好,为什么你会觉得好?”
“难道你没有,哪怕是在你最爱我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么?”
她已经看向遥远的地方:“我当然想过,在最天真最懵懂的时候,最爱你的时候,我想过和你一起去滨海,毕业后举办沙滩婚礼,我还画过婚纱的样式,当然会有孩子......
我甚至想过,在她幼儿园的时候,因为赖床不想起来,你凶她几句,我马上出现安慰,让她更喜欢我。”
她浮现出怅然若失的苦涩。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有些错过了就会永远错过。”
许久,他绝望开口:“你还爱我么?”
“我爱你,但......”
“不要说但是。”他声音忽然提高一度。
她诧异看去,鼻腔捕捉到酒精:“你喝醉了?”
“没有,我很清醒。”他眼眶浮现一圈猩红,“为什么?只要你留下来,我们还有未来,你曾经畅想的一切,都会实现。”
她仍是淡淡的苦笑:“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想要了。
“我......我想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窗外的景色有些熟悉,但不是去她家的路。
“我是回家。”
但他像是没听见,但这几分酩酊的偏执:“你想要多贵的婚纱?钻戒?蜜月去巴厘岛?欧洲?孩子请多少保姆?全部,你想要什么,一切都行,只要我能做到。”
她仍是摇头。
“你不要再说孩子了。”她想到那道可怕的遗传概率题,“我们都是一样悲惨的童年,因为内向而孤独,被霸凌,被嫌弃,难道你希望再有一个无辜的灵魂承受这样的痛苦?”
“你什么意思?”
忽然愤怒翻涌,燃尽理智:“我不想重复你母亲的悲剧。”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她眼前浮现出在阳台抽烟的孤独的克里斯蒂娜,在她走后的第五年,她的孩子也孤身蜷缩在阳台,妄图用香烟上微茫的火光来取暖。
火光熄灭,车辆缓缓停止。
空旷寂静的街道上,路灯之间的黑暗格外诡异。
黑暗将他全身笼罩,只剩下彻底倒映着路灯的双眼,放射状的花纹化为根根裂纹,忽然骤然碎裂,镜子的残骸落进心里。
“我妈说的对,我不能再耽误你了。”她忽然一阵释然,“我太贪心,既要你爱我,等待我,又想得到梦想和尊严。我太糟糕,不愿做出永远陪伴的承诺,不愿给你法律保障的关系......”
“我觉得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
许久,她揣度着此刻自己应该下车走人,从此不再见面,那些他买的东西,回去收拾过一一归还。
就当重逢是一场梦。
一个爱恨交织的插曲。
现在,回去。
“如果我坚持让你留下呢?”
他忽然开口,音色低沉冷厉,犹如一个不详的重音,预示着即将席卷而来的暴戾。
一瞬间,她像是看到了他全部的灵魂,一切的淡漠克制绝非伪装,只是并非全貌,在终于见到世界唯一的共鸣时,才会表现出个痴人的偏执和强求。
她条件反射地想开车,却发现无法打开,双眼直愣愣地瞪向他:“你疯了么?”
“我也觉得我疯了。”
瞬间,黑暗中他的身影骤然逼近,犹如漫天阴翳席卷而来,一点微茫的火光闪过,是双眸倒映的路灯,混杂着酒精的炽热的气息已经落在她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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