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险棋

户部账簿查清,吕晖之又和往常一样,带着儿子神气上朝堂。台狱也有了消息,孙礼承认因江离杀害孙成,心生怨恨,才设计诬陷。

招供当日,孙礼熬不过酷刑,咬舌自尽。

朝上又因此事争论了几日。

平章帝看着供词,看到孙安二字时冷笑出声。一介内宦,私吞军饷,若背后无人指使,是不可能的。

底下争论将息,他道:“孙安府上查出多少家财?”

吏部尚书梁贞道:“吏部奉旨查抄孙府,只查出白银六百两,别无余财。”

“六百两?”平章帝扔了供词,“孙安入宫多年,平日得的赏赐,都不止六百两,供词中说他私吞军饷,那些银两在何处?”

吕晖之道:“臣以为,或许是有人栽赃孙安。”

“有必要栽赃吗?”梁贞年事已高,声音却很洪亮,“孙安滥用职权、横行敛财,这些世人皆知,过去无人严明罢了。吕尚书兼领户部,非但不助陛下详查此事,反而为罪臣开脱,难道是知晓其中端倪?”

两人同品同秩,然梁贞历经三朝,德高望重,是朝中清派领袖,新科举子皆以其为楷模,吕晖之不敢相争,只得叩首道。

“陛下,臣一片丹心,天日可鉴。”

“近日,吏部下辖官署来报,紫石巷附近有传言,孙安死于非命。”梁贞将折子呈上,“孙安经衙门验尸,又得太后懿旨下葬,臣不敢擅作主张,特奏请陛下。”

许游章睁开眼,道:“如臣所记不错,孙安家住紫石巷。”

平章帝把着雕龙扶手,心下寒凉。这是杀人灭口,太后下令安葬,则是息事宁人,吕家买通衙门,把天子当猴耍。

谁知有朝一日醒来,屠刀会不会落到他头上。

他又想起了那夜的刺客。

“陛下,传言不可信。”吕晖之跪着,没看到上头皇帝眼中含刀,“正如梁尚书所言,衙门查验,绝无疏漏,这或许是有人故意造谣滋事。”

许游章心知他所指,道:“怀疑有人造谣,那就查出是谁,若查不出,倒不如重新开棺验尸。”

吕晖之迫不及待地接话:“许侍讲还记得那枚令牌吗?江督军至今还没给陛下答复,说不定传言正是无相宗所放。”

鱼儿上钩,站在台阶上的孟博衍会心一笑。

“江离、江离、又是江离!”平章帝指着吕晖之骂道,“放此传言,对她有什么好处?孙安到底是怎么死的,一查便知。倒是你,一味针对江离,如此讬公报私,当朕可欺不成!”

时机难得,他不想再等。

吕晖之没料到会被骂得劈头盖脸,伏在地上抖得像个鹌鹑。余光忽见一抹深绯跪在身侧,他将手肘蹭过去,只求儿子别乱说话。

众大臣只听吕彦锡道:“陛下,江督军曾在军营内和臣起冲突,必是对臣怀恨在心,才......”

“黄口小儿,不得胡言!”吕晖之一掌呼过去,打断儿子的话,“犬子口无遮拦,请陛下恕罪。”

此话一出,无疑将个人恩怨抬到明面上。

对吕家不满的大臣,顺杆上树,指责吕彦锡诽谤朝臣。平日巴结吕家的,装聋作哑,生怕引火烧身。

他们几乎都看得出,皇帝要对吕家下手。

孟博衍哈欠连天,置身事外,漫不经心冒出句:“孙安死了一月有余,没准儿都烂了臭了。”

“立刻开棺验尸。”平章帝从龙椅上站起来,“再查户部和孙府,贪污的那些军饷,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挖出来。”

散朝后,平喜去白芊芸府上传旨。

人不在府上,他和琳琅攀谈了几句,留下圣旨,揣着手回宫复命。硬邦的钱袋子塞衣袖里,该说的话就到了嘴边。

“陛下,督军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卧病在床,这两日刚好,到城郊跑马去了,奴婢已将圣旨留下。”

平章帝听完,更觉吕家可恨,故意抓着在朝中无根基的人不放。

*

西市曲水楼雅间里,伙计送上炙羊肉。

白芊芸切下块腿肉,撒上安息茴香[1]。

孟博衍让伙计下去,道:“陛下让你协助高相查户部,你倒好,跑这来吃香的喝辣的。”

“还要感谢王爷通传,我才能跑得快。”白芊芸把放肉的盘子推到他面前,“这家炙羊肉不错,尝尝。”

孟博衍嚼了两口,皱眉咽下,道:“好是好,就是味儿太重。”

“草地上跑的畜牲,就得野。”白芊芸又给他切了块肉,“王爷还记得下头那条街吗?”

孟博衍装作听不见,他在下头被打了一顿,到死也记得。

“我就想不明白,陛下让你调查,这是好事,你为何不在府内候旨?”他连喝两碗凉水,“小心被人说玩忽懈怠,不敬天子。”

白芊芸笑了笑,没回答。

军籍那事还没查清楚,皇帝心中有芥蒂,才会让金武去查。她不管事,就是局外人,皇帝就算有万千疑虑,也没法将矛头指过来。

“你不愿说,我也不问。”孟博衍凑过上半身,“令牌那事,我得提醒你,此事不说清楚,就是陛下心头的一根刺。”

白芊芸只顾切肉,道:“先横着吧,以后用得到。户部的事,不出半月就会有结果,杀孙安的人,也要在那时揪出,王爷明白吗?”

“你要我帮金武查吕彦锡?”孟博衍坐了回去,“此事容易,可若凶手与吕家无关,岂不白忙活一场。”

他思索片刻,抬起头,看那眉眼含煞,不由脊背发凉。

白芊芸换了笑脸,道:“我已交待过金武,没有假如,年关将近,要人去给先人拜年。”

笑里藏刀,势在必得。

孟博衍略加思忖,道:“诸诬告人者,各反坐[2]。这是谋杀,当斩。”

“有人引颈受戮,轮不到我们。”白芊芸把切肉刀晃了两下,“就算轮到我们,也是我挨刀。”

阳光从窗缝里打入,闪在刀刃上,孟博衍眯起眼,对面那人仿佛裹在一团雾里。

人活一世,求功名求长生,遑论谁提及死,都心生惧意。多少人宁愿残喘苟活,也不愿体面离去。

这人却不一样。

屈膝入朝侍君,不为高位,不惜违逆太后,生死无物。那些世人穷其一生所求的,皆被她视作敝履。

她仿佛游离在两界边缘的过客,一脚已踏入深渊,又折返回来流连世间,和死亡如影随形。

只为留下些痕迹而已。

“还吃吗?不吃就走。”白芊芸敲打着桌面,“吃肉都能发愣,王爷果然是富贵闲人。”

孟博衍被敲回神,发现盘内已堆成肉山。

*

两日后再查户部,高定等不见人,正要派下属去追问,就见许游章打马跑来。

高定入朝三十载,资历颇深,待人平和。他起身拱手道:“许侍讲,可知江督军在何处?”

许游章忙躬身回礼,道:“江督军怕有人闲话,上表辞了差事,不得已,陛下才派我来助高相。”

高定捻着唇边翘起的胡子。

许游章低声道:“江督军实则是为高相着想,满朝皆知她和吕家生隙,若再插手,难免被诟病挟私报复,到时您也会左右为难。”

“江督军看着年轻气盛,竟如此思虑周全。”高定目露赞许,“老夫若有女如此,此生足矣。”

许游章内心咯噔,这位当朝宰甫膝下无女,只有养女一名,已于两年前送入东宫,如今是大玄贤妃。

他不会想给平章帝送妃嫔吧!

再次查账簿,众人格外认真,不敢放过每个字符。

因白芊芸提前打过招呼,许游章重点查看墨迹。户部账簿几乎都很新,从墨迹来看,写定时间不超过一个月。

这是个天大的漏洞。

户部虽会誊抄账簿,但需在年底清账后,此时还未到清账时间,这些新账簿的出现,说明一个问题,有人提前改了账簿。

许游章将情况向高定说明,高定立刻入宫请旨,查户部银库。

数十人彻夜忙碌,点出银库存银十余万两,远不足账簿所书的十一,百万两官银不翼而飞,库兵们彻底傻眼。

许游章对着账簿,心中暗算。

八年前和昆州大战后,边境安宁,后勤不再吃紧。三年前先帝五十大寿,叫人兴建祈福坛,耗银一百万两,今年国丧,耗银四十余万两。从近年各地税收来看,就连账簿上的数目也不对,府库不应才有这点存银。

前朝末年,银库存银尚有二百万两。

吏部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孙府内发现地契一份,依着地址,在草屋下发现地窖,内有木箱二十五只,木箱内堆满银锭。

按一箱千两计算,约合两万五千两。

三品督军,一辈子俸禄也没这么多。

白芊芸恰得其时地递上折子,上报孙安贿赂宿卫军众军头,多年下来,累计达十余万两白银。

平章帝大发雷霆,下令对孙安尸身鞭百笞,暴尸三日。

“活该!”白芊芸带了些私愤,“还不如被我打死舒服。”

许游章落了枚黑子,道:“陛下未处置琞京府衙,而派安乡王去查凶手,这也够为难他的,我看还是碍于太后之面,此事多半是走个过场。”

白芊芸没吭声,落下白子,棋盘上形成白围黑之势。

“这子落得好。”许游章盯着棋局,没找到出路,“是步险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白芊芸收着白子,问道:“户部那边有进展吗?”

“自打查出库银,就如马陷泥潭。”说起户部许游章就犯愁,“还真像你说的那样,户部都成了吕晖之的户部,那些高官个个替他守口如瓶。”

“那就往下查,查不入流的小官。”白芊芸道,“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想往上爬的人。”

这方法管用,没过几日,就查出了个叫周沛的小官。

此人任度支司书令史,被带上公堂时,磕头如捣蒜,口中直喊冤枉。

[1]安息茴香:孜然

[2]出自《唐律疏议·斗讼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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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险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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