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绫

风云突变,大雨滂沱,琞京一连半月不见晴。雨水冲刷过千秋殿,洗净殷红血迹,青石砖浮着水珠,光洁如新。

宫内传出吕庶人死讯,路过的宫人闻到臭气,请命打开殿门,才发现人已死去。吕燕飞执掌后宫八年,被一捆白布裹尸,埋在城郊了事,连木头做的墓牌都没有。

御史台查了大半月,牵连出数十人,平章帝没看名单,将那些奏章放于木箱中,在千秋殿前点火烧掉。

闹得满朝风雨的吕家案落幕。

吕晖之和何秉文赐死,吕家三族流放岭南。

接旨当日,何秉文得知儿子离京,讨来毒酒,一醉了此生。吕晖之不肯死,疯狂锤打牢门,高呼要面圣。平章帝不愿见他,命孟博衍带着白绫、匕首和毒酒前去。

孟博衍求之不得,只带去三尺白绫。

吕晖之靠墙坐着,听到脚步声,睁开一只眼,见不是皇帝,又把眼闭上,挪到更阴暗的角落。

“关这么久,满身臭味。”孟博衍抬手扇风,虚捂住鼻,“把他带出去,洗干净,去请江督军。”

狱卒看到明黄色手谕,动作飞快。

白芊芸正愁别的事,一听孟博衍找她,本想拒绝,再听是在狱中相见,就知此请不简单,是要催人命,便爽快地应下。

“水刑?”

白芊芸才踏入青龙门,就听到流水声,台狱似乎没这刑。

狱卒恭敬地道:“王爷吩咐,把吕晖之洗刷干净,等待督军。”

说话间,洗净的吕晖之换了粗布衣,由两个牢头提回狱中。

阴云低沉,北风啸在脸上,如刀割般疼。这场雨结束后,琞京的冬季就要到来。

“死法我已帮你选好,就用这个。”孟博衍隔着栏杆,摇晃白绫,“死了还能留个全尸。”

吕晖之还是闭着眼,嘴里重复那句话:“我要见陛下。”

“安乡王找你索命呢。”白芊芸站在外头,看着昏暗中的那抹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陛下不会来。”

“江离?”吕晖之睁开眼,一条胳膊从栏杆缝隙内伸出,“我有话要说,你帮我告诉陛下,信不是我写的,我从没给何秉文写过信。”

似是卯足了劲,栏杆在他脸上压出褶子。

白芊芸裹着冷风靠近,平静地注视着吕晖之。直到那条胳膊一点点缩回去,她才道:“有什么用呢,你还是要死的,就算陛下追回前诏,他会放过你吗?”

孟博衍不会罢手的。

吕晖之抓住栏杆,使劲摇晃,牢门犹如铁桶,无法靠人力撼动。

“我自知必死,但你要告诉陛下,信不是我写的。”他精疲力竭,浑身不住颤抖,“吏部眼皮底下,能伪造出书信,天子眼皮底下,又能伪造出什么?陛下以为,除掉吕家,就可稳坐龙庭,他想得简单,那个位子,盯着的人多,坐在上头,随时都有可能被拽下来。”

“你都能想到的事,萧琮远会想不到吗?”孟博衍将白绫折到半尺宽,放在颈部比划,“你诬告先太子,害死先皇后,怂恿先帝选萧琮远入继,就是为保吕家荣华。可新太子看起来懦弱,实际上并不顺从,你便上疏弹劾,想换个听话的傀儡。”

吕晖之抬头,第一次正视这位异姓王。

他竟然看透了皇帝,竟然直呼皇帝名讳!

“御殿军受先帝之命,忠于萧琮远,谁对太子不利,他们就会剑指谁。先帝暴毙,御殿军不敢妄动,对吕家来说是天赐良机,可惜——。”孟博衍转头看向白芊芸,那副冷艳而危险的皮囊,令他欲罢不能,“天算不如人算,吕燕飞找错了人,江宗主和许文轩是旧相识。”

“我查了籍册,许文轩入仕前曾游历塞北,和无相宗有所往来。”对上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他卑微地讨好,“江督军勿怪,我只是猜测,说错了,你可以打我。”

两人各怀鬼胎,相视一笑。

牢内吕晖之如坐针毡,看着那笑,莫名生出羞愤。

吕家是乡绅世家,潦倒数代人,到他们这辈,凭借女色博得君心,才得进入权力中枢。他攀附着这根藤蔓,小心避开倒刺向上爬,顶峰触手可及时,却又坠入深渊。

那抹笑像铁鞭,抽碎了美梦,一朝梦醒,他仿佛跳梁小丑。

那根拿捏命运的引线,不在皇帝手中,在面前两个年轻人手里,只要他们松手,他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吕晖之不甘心,他可以败,却不能忍受被玩弄。他扶着栏杆起身,嘴角笑意冷然,道:“我诬告萧琮稷,害死白娴,谁指使的,先帝啊!他要对白家赶尽杀绝,东宫臣属多为白家喊冤,他们能留吗?我只是做了他人手中刀,你们不也一样,是新帝刺向旧臣的刀。”

许久没听到那两个名字,白芊芸默默重复了遍。

“白皇后死了,谁受益,谁得势?是吕燕飞和你吕晖之。”她自问自答,极尽讥讽,“你曾经做过商人,赔本的买卖,会做吗?如果不是出于私心,你还愿意做萧凌的狗吗?”

内心最见不得人的一面被翻了出来,吕晖之鬼使神差地说:“不愿意。”

“那不就是了,还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白芊芸又笑起来,眼神澄澈,纯真得如同孩童,“好多人在那边等,待你过去,别忘了告诉白皇后,置吕家于死地的人,是熟人。”

“也别忘了告诉白皇后,勒死你的人,是她的幺儿。”孟博衍低头进牢,举起白绫缠在吕晖之颈上,“记住,是勒死的。”

吕晖之死死扯住白绫,把两根拇指塞到白绫和颈部中间,用力向前扯。颈部越来越紧,憋得他眼冒金星,喉间夹不出声音。

“那夜我闯入离欢殿,想再看娘娘一眼,可你猜我看到了什么?这样一条白绫,勒着娘娘,将她吊了起来,我怕极了,却不敢喊不敢哭,只能捂着嘴偷偷跑掉。我记得,孙安和吕晖之悬的白绫,平喜就站在下面。”说到此处,孟博衍加大力道向后扯,“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迟早有一天,要让吕家身败名裂。”

前头垂首不动,没了挣扎,他才松开白绫。

吕晖之栽倒在地上,震起无数灰屑。

借着烛火可见,那面部充斥着淤血,双眼布满红丝,嘴巴微张,舌头已被咬破,齿间填满血珠。

甚是狰狞可怖。

孟博衍跌坐在灰屑里,扒掉手上的白绫,朝牢门口挪去。头顶冷香扑鼻,他仰头,下垂的乌发扫到额间。

白芊芸直起腰,把头发捋到身后,道:“没杀过人?”

“我生在安乡郡,长在富贵乡,打人都没打过,杀什么人。”哪有问人有没杀过人的,孟博衍摸不着头脑,遂道,“你可真叫人看不透。”

天空飘起细雨,狱卒前来收尸。

“安乡郡靠近京畿,是西庭七郡中最富庶的一郡,战火烧不到那里。”白芊芸走在雨中,不戴斗笠不撑伞,“王爷离乡日久,不想回去吗?”

雨丝连成水雾,给万物蒙上层纱。

“不知道,我六岁进京,十六年来,从没回去过。”孟博衍仔细回想,记忆中的家乡,似乎笼在烟雨中,什么也看不清。他有些难为情,便找了个合理的借口,“安乡郡没有亲人,琞京对我来说,就和家乡一样。”

白芊芸睇了他一眼,笑道:“你还真不挑剔。”

角度正好,挂着水珠的睫毛映进孟博衍眼中。那夜走在雨中,黑得只看得到阴影,此时看得真切,他才发现,那睫毛又密又长。

好想数一数,到底有多少根。

“你家乡在哪儿?”孟博衍有口无心地问,问完加了句客套话,“有时间我去看看,那里的姑娘是不是都和你一样美。”

这话激起了白芊芸的好奇心,她扑闪着睫毛道:“你说你,整天找姑娘,图什么,要败坏名声也不是非得找姑娘。”

“还不是因为曾经喜欢一个人,想找个替代品。”孟博衍看得魂不守舍,嘴巴变得不受控制,“你就是和她有几分相似——”

雨滴溅落,啪嗒碎成无数片。

气氛凝固,白芊芸似笑非笑地看着孟博衍,道:“想不到王爷还是个痴情郎。”

他说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孟博衍脑子里一团乱麻,恨不得自扇两个耳光。他看了眼地上的积水,心道:现在跪下去认错,还来得及吗?

白绫不该扔,套在颈上,假装以死谢罪也成。

白芊芸不在意那些浪荡话,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把情爱全抛了,活着,只为看某些人死。

两辆马车驶来,孟博衍心急如焚,向前倾身道:“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白芊芸想了想,还真有,她道:“你刚才说,白皇后死时,平喜站在下面,这是怎么回事?”

“人家说的就不是这个!”孟博衍捂嘴嘟哝,懒声懒气解释,“他那时候就在御前听用,受先帝之命去的,这人不坏。”

白芊芸没再问,抬脚登上马车,水柱沿着车盖滑落,打湿了她的背。

刚坐进车里,有颗头撞开车帘探进去,嬉皮笑脸地道:“你有什么要我去做的吗?什么都可以。”

这人厚皮老脸,如果不要求点什么,倒显得不近人情。

“还真有件事要你帮忙。”车内备着点心,白芊芸拿起块桂花糕,“就怕此事王爷难办。”

孟博衍扬起下巴,眼睛还盯着糕。他道:“我可是王爷,有什么难办的,不过受人之托,总要讨点好处。”

“宁寿殿有个内侍,叫时玦,我看上了这人,你帮我把他弄出来。”白芊芸将桂花糕塞他嘴里,伸出小拇指,“咱们一言为定。”

孟博衍衔着桂花糕,不知该咽还是该吐,小指伸出又缩了回去。宫外人手再长,也没法伸到内侍身上。

糕化在嘴里,满口桂花香,他舔舐齿间,摇头道:“换一个,此事我办不到。”

“有吕家前车之鉴,王爷怕引起皇帝猜忌?”白芊芸重新拿了块芙蓉糕,“也罢,我再想办法。”

“不是,我从宫内出来时,刚听到消息。”孟博衍话说到半,钻到车内,“平喜收了儿子,就叫时玦。”

静默须臾,白芊芸脸上浮起古怪神色,平喜勤恳半生,终于认了干儿子。

可他抢了她要找的人。

“人是弄不到,不过要见一面还是容易的。”孟博衍只道她为得不到人而懊恼,便出了主意,“你随我去王府,我点名让这人送东西过来,怎样?”

“王府?你那是狼窝吧。”白芊芸把人踢出车厢,“坊间传言怎么说的,姑娘进了安乡王府,挑灯到天明。”

心思被看穿,孟博衍不辩解,而是道:“不去也行,总有机会的。”

时机很快来临,吕家案结案后,许游章受梁贞赏识,平章帝将他右迁入吏部任郎中,并赐下新府第。

乔迁之日,满朝道贺,平喜因要侍奉皇帝,就让干儿子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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