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引弓

冬至后,下了场席卷南北的大雪,南境官吏上书,要求朝廷调拨御寒资粮赈灾。国库余银不多,平章帝想让地方官吏自行筹备,奈何梁贞屡番上奏,只得尽出国库银两,安抚百姓。

瑞雪兆丰年,满朝盼着来年有个好收成。

结果次年开春,积雪融化,形成水患,才修好的屋子,又被洪水冲垮,大量百姓流离失所。

朝廷拿不出银子,管不了百姓,就会产生民怨,甚至出了“天下将乱”的流言。

平章帝心里火,把梁贞骂得狗血淋头,更加觉得旧臣不靠谱,一度起了换吏部尚书的念头,后因实在选不出人,才作罢。

这事将梁贞气得够呛,大病一场,养到仲夏将至,才稍微见好。

不知谁出了馊主意,求助无相宗。

雪灾洪涝都没波及塞北,无相宗有钱,牛羊遍地,宗主还归顺了朝廷,出点力理所应当。

那日平喜进言,平章帝当场驳斥,事后又觉得有理。便以赈灾为由,打探无相宗是否诚心归顺。

白芊芸正在府内睡觉,听得宫内传召,忙换了衣裳入宫。

听明皇帝的意思,她乐了,面色平静地说:“臣自当为君分忧,只是门人也需用度,臣今日出钱出粮,还望陛下日后能多赏赐些。”

能解燃眉之急,平章帝无所不允,忙道:“那是自然,就当借卿的钱粮,日后有了税收,朕自当奉还。”

肯帮助赈灾,说明诚心归顺,讨要赏赐,说明有私心。

这类人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些身处权力中心,还道貌岸然、无欲无求的人。

资粮如数运抵百姓手中,白芊芸不让门人提无相宗,只说是朝廷救济。消息传到平章帝耳中,他更加感慨。

前人栽的树,后人无法乘凉,树还是得自己栽。

面对各种官爵赐封,白芊芸一概不要,只讨要一道手谕,要皇帝褒奖她赈灾有功,供在府内日夜观看。

平章帝岂能不同意,当即提笔,洋洋洒洒数百字,从长相到人品都将她夸赞了一番。

洪涝过后,境内还算太平,朝中却波云诡谲。

这天早晨,白芊芸带阿旭到城郊遛马,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像个奶团子,嘴巴又甜,很是讨人喜爱。

临近晌午,两人回到相夷公府,就见靖南公府的人在送帖子。

那人见着白芊芸,小跑到马前,行礼道:“巧了,督军果然在这里,我家主人叫小人来送帖子。”

白芊芸将阿旭抱给侍女,在马上接过帖子,翻开看着,问道:“靖南公要请哪些人?”

帖子里说,元修宴做东,今日午时在府内摆酒。

那人道:“主人没说,小人只负责给督军和世子送帖子。”

白芊芸没再问什么,要来水净过手,饮了些蜜浆解渴,和于仲谦一道去往靖南公府。

元修宴字执安,今年二十有四,继承爵位十年,吃喝玩乐、斗鸡走狗无所不通,是孟博衍的酒肉兄弟。

靖南公府位于建兴巷,一座府第就占了近半条街。府内挖了人工湖,占地之大,可以在湖中泛舟。

管事引两人前去湖心亭,亭中已坐了三人,除元修宴外,还有许游章和金武。

两人落座后,管事又引一人前来,那人笑道:“执安,愚兄来迟了。”

“鸿允兄快请坐。”元修宴起身相迎,转头介绍道,“宁越公方渐临,字鸿允,回乡替母守孝三年,几日前才归,刚被陛下封为镇军大将军,节制京畿十县驻军。”

白芊芸掐指一算,已料到八分,这顿饭,和朝堂有关。

在座的半数人出自四大世家,祖上有过命的交情。元修宴开门见山地说:“我请各位来,就是想请大伙出主意,咱们几个,怎样才能重现祖上辉煌。”

于仲谦点着人笑道:“四缺一。”

元修宴故作深沉,郑重其事地说:“许郎中和金副督军是白家旧相识,江督军和乐康兄交好,咱们凑一起,勉强也算四柱国世家。”

偏他平日举止轻佻,扮沉稳反而滑稽,几人忍俊不禁。

吃了几杯酒,方渐临道:“难啊,先太子旧臣回朝,朝上就分了三派,高定一派,梁贞一派,还有那些流放回来的。”

他看了眼许游章,笑道:“文轩勿怪,先太子旧臣,多出良乡四门,提倡重文轻武,削弱四军,就是他们的主意。”

“乾圣年间,撤了宁越军和靖南军,四门在朝中得势,桓帝借故责罚,曾祖才前往西庭,投靠白家。”许游章给几人斟酒,也笑,“先太子出自白皇后,又师从良乡门,因而得两方世族拥戴,可惜啊!”

亭内响起叹息声。

先太子刚毅宽宏,受士人敬重,若能即位,当能扭转颓势。

金武久在西庭,入京后又不参与朝政,不熟悉局势,便问道:“良乡四门我曾有耳闻,还请先生详说。”

许游章道:“前朝避难,京中世族南迁至良乡郡,其中公良、顾、丰、许四家最具名望,被称为良乡四门。高宣帝建立大玄,怕世族在南方作乱,便将四门迁至琞京,名为因材施用,是为监视。四门中人注重治学,多出文臣,与柱国四家分为朝中两派。”

说得口干,他饮酒润喉,请方渐临继续往下说。

“良乡门以公良家为首,柱国四家则以白家为首,世人言,‘士子尽出公良家,武卒尽出白家’。起初双方尚能和睦,后来皇帝想收兵权,这与良乡门治国方略一致,双方矛盾逐渐激化。”

金武问道:“既如此,当初东宫旧臣为什么要替白家喊冤?”

“忧虑自己的前途而已。”方渐临不屑地说,“先帝打压南北世族,只有太子即位,良乡门才能冒头,而太子身上留着白家的血,如果白家是叛徒,那他的储君之位还能坐得稳吗?”

“在皇权面前,父子亦是仇人。”许游章瞥向白芊芸,见她面沉似水,“他们今日喊冤,先帝明日就要杀太子。”

“说这些有什么用。”白芊芸冷着脸,转瞬间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先帝说过,东宫旧臣永不得还朝,如今陛下赦了他们,他们自然感激涕零,对陛下死心塌地。公良家又和梁公交好,与其说朝上有三派,不如说两派。”

方渐临用箸蘸酒,在桌上划线,道:“陛下重用顾家和丰家,又让我节制京畿,是要合世族之力,拆分相权。高定担任左相十年,其二子分管巡琞军和御史台,六部里都有巴结他的人,养女还是皇妃,听说明年初就会诞下皇嗣。如果任由其发展,朝堂迟早变成高家的。”

元修宴插不上话,目光在几人间来回晃。

亭内无声,他看着方渐临道:“高定虽大权在握,却未擅权乱政,陛下想动他,无从下手。”

白芊芸和许游章同时看过去,刚说了许多,这人是一句也没听懂。

果然是绣花枕头,皮囊下全是棉絮。

这次是于仲谦开口,他道:“白家真是叛徒?先太子真以巫蛊诅咒先帝?陛下又为何要扣下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执安,君要臣死,不需要理由。”

“那陛下会不会对我们三家动手?”元修宴慌乱中打翻了酒樽,“不能坐以待毙。”

酒流淌到白芊芸脚下,她抬脚避让,道:“陛下如今忌惮的是高家。”

元修宴似懂非懂地点头,道:“所以我们要帮助陛下,除掉高家。”

“陛下最恨结党营私。”许游章拧着袖口上的水渍,“他吩咐什么,我们照做就是。”

“我们什么也不同做,等就行。”白芊芸正吃菜,猜到有人听不懂,直接把话说明白,“再不济,宁越公手里有十县散兵,我手里还有宿卫军。”

元修宴猛拍大腿叫好,等还不容易吗?寻花问柳,日子最逍遥。

“实不相瞒,我正是此意,鹬蚌相争,咱们做渔翁。”他说得有理有据,似乎早有打算,“等景行回来,我们再大展身手。”

孟博衍!

白芊芸遽然停箸不食,按住藏在袍服内的短剑,问道:“王爷什么时候回京?”

“上月我收到回信,景行说,战事顺利的话,明年初就能回来。”元修宴倏地嗅到暧昧,眯着眼痴笑,“督军是在关心景行吗?”

白芊芸托腮看了他少顷,道:“算是吧。”

饭饱酒足后,几人散去。

白芊芸叫上金武,前去宿卫军校场。

尽管重整军纪,日间也进行操练,但宿卫军依旧懈怠,是三卫里最散漫的一支队伍。皇帝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养私兵,他什么都装看不见,兵部也无法多问。

营中新上了一批军器,其中有铜弓铁箭,白芊芸叫士兵找来铜弓,拉扯弓弦试韧性。

金武递上一支铁箭,问道;“督军,您当真关心安乡王?”

“我关心的不是孟博衍。”白芊芸不接箭,用力扯断弓弦,“是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将弓扔在地上,金武捡起弓,挠着后脑勺。这督军说的话听不懂,做的事也看不懂。

“督军引弓却不射箭,不如给属下露一手。”他摆动着断弦感叹,“能拉断弓弦的人不多,个个力大无穷。”

“我没那么大力气,施巧力而已。”白芊芸揉捏了会儿手腕,接过弓,“想看射箭,以后再说,我弓上一旦搭箭——”

不射死物,只射活人,箭离弦,必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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