琞京府衙不敢怠慢,连夜彻查曲水楼,据掌柜所说,酒水由酒保调配,而那酒保没逃出来。
酒楼里的东西已烧光,找不出证据,府尹找来画师,依照掌柜所述,画出酒保模样,冷汗涔涔递给奉皇命前来的宣盛。
宣盛年十五便在御殿军中当差,四年前承父职,对萧琮远忠心不二,深得信任。他不光是御殿军督军,还是检校御史大夫,高翊名义上的上司。
御史台是皇帝直属的监察机关,本以御史大夫为首,乾圣朝废大夫,只设中丞。
平章二年元正,平章帝复大夫职,加宣盛为检校御史大夫,并赐与他弹劾实权。
因是加检校,非正式拜官,御史台仍以中丞为首。
自身虽位高权重,宣盛倒是平易近人,收了画像和供述词,离开衙门时还礼貌地言谢。
府尹想着安乡王手令,叫画师再画一幅酒保像,遣人送去王府。
孟博衍没见过画像中人,随口问了几句,打发人回去。
“看来是冲我来的。”白芊芸也看了眼画像,“你先别提重查西庭案,待此事过去。”
孟博衍本要进宫,听她这么说,索性坐了回去,问道:“怎么那么多人想要你死?”
“不知。”车架已备好,白芊芸要回府。
“我送你。”见她起身,孟博衍跟了上去,“且看陛下如何处理此事,一个小酒保,哪有那么大能耐,定是受人指使。”
宣盛离开衙门后,先去了趟大理寺狱,问询一番,带着赵世杰入宫。
平章帝待他亲厚,见面直呼其字:“茂哲不必多礼,快坐。”
宣盛谢坐,道:“陛下,根据画像来看,酒保是郭涂,那名五年前落网的大盗,臣未得诏令,去大理寺狱请来狱丞,请陛下恕罪。”
“茂哲是否弄错了,郭涂已被处死。”平章帝语气中存疑,“朕记得,是内侍监去传的密旨。”
平喜忙上前称是,之后识趣地退出。
宣盛起身一拜,道:“臣问过狱丞,郭涂确在狱中,且上月越狱,然而寺丞不让上报,狱丞就在外头候旨,陛下可传他来,一问便知。”
赵世杰进来叩拜,言简意赅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自始至终没抬头,也没提私下找过许游章。
说完郭涂之事,他磕头道:“曲水楼原为臣所有,后臣得圣恩,入大理寺为官,就将此店转手,不想竟发生此事,请陛下治臣之罪。”
依照律法规定,官员不得从商。
平章帝对此十分大度,道:“卿那时候尚未为官,今又能如实相告,朕不追究,你先下去。”
宣盛疾步到御前,低声道;“大理寺丞窦喻,曾受高相举荐,而五年前,高祈任大理寺少卿,臣是否要查高家?”
“单这些,不足以证明高家牵涉其中。”平章帝侧头瞥了后殿,“秘查窦喻,叫许文轩与你同查。”
宣盛也朝后殿一瞥,看见个娇滴滴的身影扭出,知是高敏如。他笑道:“陛下注意身体。”
这话满朝只有他敢说,平章帝不怒,反而会意道:“朕自有分寸。”
*
孟博衍随白芊芸回府,借口要讨茶喝,赖着不肯走。
先前相见,不是在曲水楼,就是在督军府,在王府里他不能失分寸,在这里却原形毕露。
毕竟这府里的人都知道,他为了心上人不要脸。
琳琅煮了壶春茶,送到后院桂花树下。
孟博衍绕着院子走了圈,满意地坐下,道:“还是和之前一样。”
白芊芸看那模样,像只离家许久,归来后四处嗅的猎犬,不禁伸手碰了他的头顶。
孟博衍乖巧地低头,捏着茶杯道:“说明这地方没被他人占领,我是这里唯一的男人。”
这都是什么逻辑?白芊芸收回手,坐到对面,桂花树枝繁叶茂,树下一片荫凉。
细想那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后院没有侍从,只有琳琅和几名侍女,然而外面的男人,是来过几个的。
她想故意气孟博衍,冷淡地说:“你可不是唯一的。”
从萧琮远到不知名者,白芊芸巴不得数出百八十个人,一说那西名字,发现来过后院的男人真不少。
孟博衍静听那些名字,内心古井无波,甚至掰开指头帮忙数,最后听到于仲谦,他霎时警觉:“你带个有妇之夫来这里做什么?”
“有妇之夫你怕什么?”白芊芸勾起嘴角笑他,“阿旭都唤我姑姑,于兄来这里小聚怎么了?”
刚开始,她挺排斥那孩子叫姑姑,可小团子实在惹人爱,于家两口子对她又极好,便认下了这捡来的侄子。
当初说什么也不肯见,转眼就亲如兄妹。孟博衍感叹女人心,同时还有几分庆幸,今后去相夷公府,不用再找理由。
提到于家,他就想起于怀信所言,无相宗在几年间横扫塞北,那些部族几乎被族灭,江湖宗门做不到这般,燕亘山外定藏着一支队伍。
在夷望郡时,他屡次和无相宗门人来往,多次想问那支队伍,都在思虑中没问出口。
此刻真相大白,当年被朝廷围剿,四分五裂的铁骑,驻扎在塞北。
西庭军肯定知道白芊芸活着,否则不会心甘情愿供无相宗驱使,十年来,有人要娶妻生子,有人死去,可他们把秘密守得极好。
更可怕的是,于怀信没察觉到这支队伍,或是察觉到了,但不肯上报朝廷。
孟博衍更相信后者,他拐着弯地问:“如果我要造反,你能给我提供多少兵力?”
白芊芸不上套,回道:“宿卫军用不了,你要造反得去找别人。”
她接着说:“你把萧琮远拉下来,立个新君,做权臣,挟天子以令天下,遭皇帝忌惮,群敌环伺,我看一点儿也不值得。”
孟博衍直起身子,前倾过去,暧昧地说:“那你说怎么做值得?”
在荫凉下,白芊芸没回避那个眼神,她抬手划过那弧度流畅的鼻梁,道:“权力宝座,岂能拱手让人。你另立新君,可萧琮远还有个儿子,哪个萧家人坐上面都坐不踏实。既然手伸到那个位置,不如把皇位揽入怀。”
喜鹊从树梢飞过,叽喳叫了两声。
孟博衍惊出一身冷汗,任由自己迷失在冰凉中,鼻尖的酥痒散去,他道:“那你要和我共享江山,咱们也生个儿子。”
白芊芸揪住他的耳朵,咬牙带笑:“要生你自己生。”
耳朵就要被拧掉,孟博衍作揖讨饶,连声喊:“不知昨日之事查得如何了。”
白芊芸果然松了手,她想知道谁在指使郭涂。
郭涂当年盗了无相宗某位长老的墓,偷走腰牌,因此被无相宗追杀。鬼市上那贼也说过,腰牌是有人交给他的,让他连字条一道送去给孙礼,查出主使,就能知道谁在操控孙礼。
萧琮远心头压了许久的疙瘩,才能解开。
*
许游章听完宣盛所说,只觉难办,这事可大可小。
对白芊芸和孟博衍来说,这就是江湖谋杀,如果郭涂已死,可以结案。
可皇帝旨意,叫他们继续秘查,明显是要查背后那潭水,至于查深水还是浅水,许游章摸不出君心。
对窦喻此人,他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交情不过朝上点头。
大理寺职权极大,寺丞虽是佐官,却能提点刑狱,掌控犯人生死。若说违逆圣旨,藏下死囚,再撺掇死囚犯事,也是可能的。
官册里查不出漏洞,许游章提议,让御殿军先将窦喻押到军中,再做审问。
如此行事,不符合流程,军中拿人,要官府文书,但如今没有证据,衙门不会下发缉捕文书。
事急从权,宣盛决定越过府衙,以皇帝口谕行事。
去拿人的军士却回报,窦喻不在府内。
找遍琞京城,御殿军从西门守军口中得知,半时辰前,窦府马车出了城。
马车驶不快,宣盛叫许游章去要缉捕文书,自己带着二十名轻骑,亲自出城急追。
城外四五里,他遇到了跑马归来的高祈。
两人以军礼相见,宣盛道:“高督军可见到窦府的马车?”
高祈身材壮硕,骑在马上像座小山,他扬起马鞭指身后,道:“五里外,走的小道,说是奉命出城办事,我看窦寺丞很急,便没和他唠太久。”
这反应不像知情人。宣盛颔首谢过,策马疾驰。
眼看相距数十步,前面的马车突然在道边停下。
宣盛叫住手下,独自打马上前。
马儿悠闲地啃食青草,车夫已不见踪影。他叫了两声,没人回应,绕车走一圈,马车周围没有可疑痕迹。
小道上没有人,道两旁杂草没过膝盖,人蹲下身,完全可以藏在里面。他又找了一遍,杂草丛里也没人,这才挑开车帘。
车厢内沾满鲜血,窦喻胸前插着匕首。宣盛忙探鼻息,还有气,急唤手下来抬人。
人被抬走后,座椅上露出张带血的纸。
*
平章帝召来所有御医,两三夜不合眼,还是没救活窦喻。
如此笨拙的杀人方式,宣盛断定不是杀手,再结合那封绝命书,他认为这是畏罪自戕。
平章帝搁了那张纸,道:“茂哲,你以为呢?”
纸上写的,既是绝命书,也是认罪辞。
窦喻先自我检点一番,再说曾抗旨留下郭涂。从郭涂处得到无相宗令牌,教孙礼自首,栽赃江离,实际是为除吕家。上月趁琞京热闹,又将郭涂放走,让其自谋生路,还不让下属上报。
在信中,窦喻再三强调,这些事都是受高祈指使,并否认指使郭涂谋害江离和孟博衍。
殿内只有他们君臣两人,宣盛畅所欲言:“臣以为不可全信,窦府内家眷尚在,证明无人胁迫窦家,窦喻此举,更像是找人脱罪,以保妻儿。”
平章帝目光扫过带血的纸张,道:“一问便知,茂哲,让内侍传高定、高祈入宫,你去把江离和景行叫来,政事堂相见。”
他目光停在高祈二字上,天赐良机,敲山震虎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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