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博衍听属下说完军中事,幽怨地看了两眼胖子和瘦子,都是安乡卫,别人能混入宿卫军,这两人却做了俘虏。
归根结底还是怪陆伯,传达错意思,保护只是托词,派人去是替他表白心意。
所托非人,搞得一团糟。
孟博衍四仰八叉躺下,想着军营里的事。吕彦锡走得如此狼狈,就差被人拿棍子驱逐,那是太后侄子,江离竟不留情面,她怎会那么恨吕家?
皇帝赐下金批令,是为防旁人插手军务,吕家快风光到头了。
孟博衍哼起小曲,心里别提多高兴,他也恨吕家,却一直不能说,还要和吕彦锡做酒肉朋友。
这些年,坊间闲言碎语他没少听,内心早已麻木。
“陆伯,你说我是白眼狼吗?”见陆川送来午膳,他抽出未开刃的短剑,“我窝囊了这些年,为的是什么?”
陆川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孟博衍拭着剑,道:“这是娘娘送的,陆伯,你送去江督军府上,请她帮我开刃。”
“不如铁匠铺里找个师傅,何必去麻烦江督军。”陆川道,“人家对您又打又骂,肯定不会帮您做这事。”
孟博衍笃定地道:“她对别人那么狠,却对我手下留情,连我派去的人都给放回来了,指定看得上我的剑。”
身上的伤已痊愈,他对着铜镜细看,抬手轻拍脸颊。
可她说你没脑子。陆川没说出口,犹豫道:“那我送去试试。”
想好应付江离的说辞,他才想起正事,退回屋内道:“王爷,您那日说孙安死得蹊跷,我便悄悄去了趟衙门,您猜我见着谁了?许侍讲,他好像也在打听这事。”
“他怎么会在衙门?”孟博衍嘟哝着,“难道是陛下的意思?”
平章帝即位后,许游章由太子侍讲迁为天子侍讲,此官不过从六品,且是闲职,不掌职权。然而它却是天子近臣,平日里也只接受皇帝调遣。
这也说不通。
当朝虽外戚干政,但太后一族不算势大,如果皇帝要查此事,大可下旨令大理寺会同刑部调查,不必拐弯抹角。
除非许游章受他人所托,暗查孙安死因。
孟博衍一激灵,夺回短剑,道:“刚才那两人说,江离府上的客人是谁?”
“许侍讲啊。”陆川两手空空,心里愈发犯嘀咕,“这剑,还送不送?”
孟博衍藏起短剑,道:“她手中有更好的剑,不需要我这柄。派个麻利的人暗中调查,许游章和江离到底是什么关系。”
陆川张开嘴又闭上,捂着鼻子一声不吭。
午膳调料里加了酢浆,屋内有股酸味。
*
白芊芸坐在大帐内,刮了茶沫,浅抿口茶,挑剔地扫过诸班军头。
琞京三卫军各掌兵马两万五千人,负责京师巡卫。孙安掌权这几年,宿卫军纪律涣散,人也跑了大半,有太后撑着,兵部的手够不到,只得任由他胡来。军中精锐早被挑去当眼线,剩下的成日饮酒划拳,围着校场跑两圈就要喘。
这些军头散漫惯了,此刻被锐利的眼神盯着,浑身不自在,故意咳嗽闹出响动来。
孙礼垂下头,不敢直视帅座,恭敬地说道:“督军明察,宿卫军中所有军头全部到齐。”
白芊芸泼了茶,道:“是吗?”
“回、回督军,军头金武不在。”孙礼双腿打颤,险些跪下,“下官失职,请督军责罚。”
众人见他这般惶恐,不约而同抬头,只见督军眸中似悬着夺命刀,他们忙别开眼睛,再不敢出声。
白芊芸和颜悦色地说:“把他叫来,你们去吧。”
孙礼急得满头汗,道:“这、这不妥。”
慌乱中眼神不听使唤,飘到帅座上,惊得他一身冷汗,忙改口道:“下官这就去。”
众军头弯腰倒退出大帐,白芊芸把玩着金批令,道:“有病就辞官,无病少呻|吟。”
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她杵头静坐,思绪万千。
金武不是宿卫军的人,他出身西庭军,是和昆州人碰过血的硬汉子。当年事发后,十三个西庭军下级将校不服,上京伸冤,归德帝本欲杀之而后快。后因有大臣求情,才留下了官阶最低的金武,放在宿卫军中做个军头。
当时高定还写了篇折子,歌颂归德帝天恩浩荡,乃千古仁君。
脚步声响起,白芊芸仰头望去。
进来个身披明光铠的男子,他身材高大,面色冷峻,眉间有道伤疤,身上带着杀气,和那些酒囊饭袋截然不同。
一进帐,他就大马金刀坐椅子上。
白芊芸不知该怎么开口,倒了茶奉过去,金武推辞不受,低头掸着铠甲上的落尘。
这身铠甲很旧,有刀劈过的痕迹。玄甲白袍朱色束甲绊,是西庭军装束。
掸了半晌,金武道:“督军若无事,金某告辞。”
白芊芸并不恼,搁下茶盏,道:“军头既出身西庭军,为何要蛰居在这座小庙内?”
“西庭军!世上哪还有西庭军?”金武猛地起身,振臂高呼,“我等随主上出生入死,守护萧家江山,可皇帝老儿做了什么!就因丢了惊风隘,就断定白家叛国,遣散西庭军。你是萧家臣,提西庭军是在嘲笑我吗?”
那团火被点燃,他掀翻茶盏。
“你可知,少将军为夺回惊风隘,率两万弟兄,在荡魂岭和昆州人死战,十万昆州军被打得只剩三万残兵。西庭军的血,在荡魂岭汇成河,少将军还差一月就满二十,可他死了,死后还被昆州人鞭尸焚烧。”
我......
胸口上似压着千斤巨石,压得白芊芸透不过气来。
金武双目喷火,朝她逼近,道:“狗皇帝说白家叛国,他可知昆州人怎么对待主上?主上他戎马半生,却遭人钉死在木架上,头颅还被做成酒器,这是何等侮辱!”
“这些,你们萧家臣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
我......
白芊芸抬起头,这声声泣血如带刺铁鞭,抽烂她那颗早已死掉的心。
“我为什么困在这里?”金武小心整理有些凌乱的甲片,自问自答,“我在等,在等狗皇帝死。”
“我无数次想过一死了之,死太容易了,抹脖子,捅心脏都可以。可有一日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不能死,只有活着,才能看到那些卑劣的人死。”
他拾起碎瓷片,单膝跪地,抱拳道:“狗皇帝死了,要说的话我也说了,要杀要剐,请随意。”
白芊芸双手扶起他,道:“你可愿助我,做个副督军?”
“不愿。”金武甩开手,红着眼,一字一顿道,“生为西庭军,宁死不助萧家臣。”
大帐顶上,雷声轰鸣,似是老天在回应。
这鞭子抽得人真疼,白芊芸吸了口气。
她能说什么?告诉金武,他口中的主上是她父亲,少将军是她大哥?
不能够。
外面或许有眼睛盯着,有耳朵听着。那些人正愁抓不到把柄,现在暴露身份,谁也无法活。
白芊芸决定赌一把。她道:“跟着我,你曾经所求的,定能所愿。”
她在帅案上写了两个字:昭雪。
金武血气翻涌,握紧双拳捶打帅案。他埋头低声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说这些?”
白芊芸道:“我是无相宗宗主江离,陛下钦封的宿卫军总督军。”
她飞快在帅案上勾画:北客。
金武将指骨捏得咯吱响,捏完十根指头,他道:“我能相信你吗?”
白芊芸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能。”
帐内安静得只剩呼吸声。
我们少主如果活着,该同你一般大。”金武笑起来,那眼里有光,“白家女娃,从小戴个银面具,跟主上在军中长大,大伙都称她少主。”
“不提这些。”他眼神暗了下去,“江宗主,你想问我什么,金某知无不言。”
“叫督军不要叫宗主,称呼有那么重要吗?”白芊芸道,“告诉我宿卫军中你知道的一切。”
金武跑出大帐,转瞬间又跑了回来,手里端个木匣。他道:“都在这里,本来是对付孙安用的,现在交给江宗——”
在那颇有深意的目光里,他改了称呼:“——江督军。”
木匣里放满信笺,白芊芸一张挨张翻阅着。
除军饷外,孙安每月都给军头们发放月银,一次十两到二十两不等,每年下来,每人到手的,少说也有一百五十两。
折算下来,相当于二品大员的年俸,三卫军督军秩不过三品,即便孙安有太后赏赐,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银两。
这说明军饷有问题。
军饷由兵部申请,户部负责发放,兵部文牒她看过,没有任何纰漏,至于户部,上下全掌握在吕家手里,查不到。
凭这些远不够,得拿到实据才好办,不然这事就是空口无凭。说军头们收受贿银,他们可以咬死不认,还能倒打一耙,说这些账簿是伪造的。
白芊芸正思索对策,金武道:“督军不如审孙礼,每次拿钱,都是他兄弟两个跟着孙安。”
险些把这人给忘脑后,白芊芸豁然开朗。
“就是这小子嘴巴严。”金武道,“对了,几天前,我看见吕彦锡塞金子给他两兄弟,不知是何用意。”
白芊芸道:“用意在我。”
金武一头雾水。
翻完所有信笺,白芊芸盖起木匣,道:“你去挑几个机灵的士兵,过几日我要单独宴请孙礼。”
“我怎么能和那种人同桌而食!”金武又要跳起来,甫一想起刚说的话,他静下心道,“是,我这就去办。”
忙碌半日,终于清静下来,白芊芸耳朵里嗡嗡响,塞住双耳,那句话又从天灵盖撞进来。
生为西庭军,宁死不助萧家臣。
刹那间,她冷汗直流,胸前疼得如要撕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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