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走水

程智仪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手脚倒是可以自由活动。有两位侍女立在左右监视,态度甚是客气。

刚脱身,转头又被人给拘起来。甚至那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被关起来,这要怎么办?

程智仪深感烦躁,少有的大小姐脾气冒出来了些,但面对只是奉命行事的侍女又无法发作。

想从这两个女使嘴里套些话出来,可这两人只会摇头,并不与她言语。

她不想坐以待毙,留心观察,这处院子看守人手并不多。但与韩家的外强中干不同,这里守卫脚步无声,吐息沉稳,皆是身手不凡。她知道自己的三脚猫功夫绝不能应对,便也没有想着白费功夫逃跑。

一日之内连遭两次“绑架”,若是被同僚同窗知晓,定是要笑掉大牙。想到这里,程智仪有些泄气地用手撑着下巴。

咕噜~

她的肚子响亮而突兀地叫了一声。这半天发生太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祭五脏庙。

青衣女使显然颇有规矩,只往这边瞥了一眼,并未多话。随即退下,将门开出一条窄缝隙,朝在外候着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便有人端来了精致的糕饼点心。

“请用。”将手上的糕饼放下,青衣女使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奴婢是公子吩咐来照顾姑娘的,您唤我连榆就好。”

程智仪也从善如流,捏起一块芙蓉糕,朝连榆示意:“多谢你,连榆。”

她暂时没搞清这个“公子”是什么人,有什么意图。但既然将她抓起来,又叫人仔细侍候着,想着也不会轻易动她,便没什么可再防的,直接享用了这茶点。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主人还没回来。

程智仪拿不准这是试探还是什么,但被人追到底该心虚的也不该是她。

仔细看屋中的陈设,看得出来主人颇有意趣,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哪处不对?

这些陈设似乎都更偏古旧,不似近年在京城中流行的风格。

可非要说,是这家主人兴许比较喜爱更古意些的东西也并无不可。京中爱风雅,这也没什么特别。

程智仪没辙地躺到椅子上,心想只能盼着主人尽早归来,解释清楚误会各不耽误。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等的人正坐在屋外不远处的亭子中,手里摇着扇子,面前放一盏清茶,还是那身银朱衣袍,姿态风流,半点没有匆忙之色。

“二郎君,确实不是步王的人。”他身边的黑衣侍卫向他汇报。

贺缺手上扇子一停,有些意外:“其他人呢?”

“让人查探过了,也都没有动作。您看是不是再放大范围看看?”黑衣侍卫名宋广,是自小跟着贺缺的,深受信任。

啪——一声。

展开的折扇倏然被合上,贺缺起身,从容地展了展衣袍:“不必了。”

然后脚步不停,走到紧闭着的门边,没有迟疑直接推开了门。

屋里的程智仪事先听见了门前的脚步,正要有所准备,未料这人连门也不敲径直进来,有些猝不及防。

贺缺眉目俊朗,但眼神似刀刃上的光,锐利得有些冒犯。

他并没有开口,只是好整以暇地走进门,似乎并没有看到她似的。

程智仪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要心虚的,说到底也是误会,便先开口:“这位公子,你误会了,我并非有意闯入贵宅,实在是情急之下的迫不得已,还望你见谅。”

“这回怎么说?还是那套捡纸鸢的说辞?天外飞仙。”他漫不经心地用扇柄敲着桌面,语气算不上轻佻,可也绝不端庄,尤其是后面那句,揶揄意味实在是太浓。若是在平时,程智仪是定要记仇怼回去的,但这事确实是自己理亏在先,只好忍而不发。

“说说吧,叫什么名字,这次的目的又是什么?”见程智仪不说话,贺缺继续问。

这次?难道还有多次。

程智仪心道,听语气这人有不少仇家,再不实话实说,恐怕就不是将无辜之人卷入程韩两家的矛盾中,而是她要莫名奇妙地卷入别人的恩怨里。

横竖是韩横理亏在先,她怕什么。

程智仪看了眼贺缺,这人自称姓贺,一副锦绣堆里长成的样子,举止带着世家子那股做作的矜贵味,应当是栖霞贺氏的哪位郎君。许是不常出来交际,程智仪并未见过。贺氏与韩氏同为世家,但素来自持先祖汉儒之风,不屑韩家为富贵钻营的行径,并不十分亲近。

斟酌之下,程智仪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地告诉他,只不过隐去了韩家上门提亲的那一段。

“程家?韩驸马?朝中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姑娘莫不是还在同我玩笑。”贺缺面上不动声色,垂手抚摸身侧的玉佩。

“什么?!”程智仪闻言惊疑不定,眼神跟着他的手往下,倏尔瞳孔骤然一缩。

她注意到横在二人之间的书案上放着一方松烟墨,墨锭侧面上书“永熙三年贡”。

永熙年间的墨最受风雅文人追捧,贡墨更是极品中的极品,不光是因为其品质极佳,更是因为那位贺少傅。

永熙十四年前,贡墨因产量少更为珍贵,圣人从未赏给他人,只赏赐给了他的老师贺少傅。步王生乱时,因深恨圣人和少傅,将其二人的住处放火烧了,那些好墨自然也没能幸免。程智仪知道这些,也是因为他祖父程砚之曾经深受贺少傅恩惠,经常谈起故事。

不对,她皱起秀眉,努力抓住线头。

永熙三年、贺氏、那株不合时宜的海棠……

一个大胆荒谬的想法出现在程智仪脑海中,她重新对上面前男子探究的视线,迟疑出声:“你是,贺缺,贺少傅?”

“不再装不认识了?”他显然没有打消怀疑。

宋广惊讶,今日公子真是好耐心,对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女子还好声好气的,往常对付那些人不都是不限手段只要真话吗?

贺缺的话声音并不大,但在程智仪二中无疑与炸雷无异。

他是贺缺?!可贺缺不是早就死了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活着,也应该是个华发满头的老者,怎会如此年轻。她忽然夺门而出,宋广想要上前制止,被贺缺一个眼神阻止。

院中一树海棠正盛,草色青青,一派和煦春光。

她看着眼前的景致,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现在是什么年月?”

“永熙十三年三月十七。”

即便有了些心理准备,程智仪还是不可抑制感到一阵天昏地转。

永熙十三年,是五十四年前!她这一摔竟然摔到了五十四年前。

玉佩!对,还有那枚玉佩。

“贺公子,能否借玉佩一观。”她还要确定一件事。

贺缺一向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十分厌恶别人碰自己的贴身物什。但面对这张倔强带着脆弱的脸,拒绝的话断在了喉咙里。

玉石触手温润,通体呈浅淡的青白色,并非常见的瑞兽或是谷纹蒲纹,而是按着本身的纹理雕成北斗,一星赭色正好落在天权处。

一模一样!竟然一模一样!

世上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树叶,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枚玉佩。可贺缺的这块竟然同她从小贴身佩着的,完全一样,连纹理走向也如出一辙。世间真有似烂柯观棋、阳羡书生那般的奇异境遇,一时间程智仪竟不知所处地为何。

【永熙十三年三月十七日,白溪书院大火,三十四名寒门学子葬身火海,何其哀哉!】

小时候在祖父手札上看到的一行文字,逐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程智仪忽然捂住胸口,无法抑制的心慌攫住了她。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今日竹溪书院将会失火!”她猛然转身看向贺缺开口。

贺缺闻言眸光骤然冷凝,让他整个人更显俊美凌厉,打量的目光从她的脸上寸寸而过:“这就是你的计划?”

“不,这是我的预言。”程智仪的声音如落雨般,眼神清亮:“不管你信不信,我来自五十年后。”

白溪书院是寒门学子唯一能跻身官阶的通道,受到世家的记恨,但五年来安然无恙地在长明城立足,甚至影响力有愈来愈大之势,只因,其背后之人就是当今圣上。五年前,贺缺与贺家决裂,年岁尚浅的小皇帝迅速嗅到机会,迅速将贺缺拢到自己身边,给他入仕的机会。作为回报,贺缺要成为皇帝手中的剑,为他平衡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势力,以及对付步王。

步王是崇正帝的幼子,极为宠爱,甚至晚年想要废长立幼,但诸位老臣拼死劝谏,皇后脱簪求情,老皇帝念及太子无错,才作罢了易储的想法。直到先帝践祚,圣上身体孱弱,长久无嗣。有些人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多次提起立步王为皇太弟,后当今皇帝出生,这些声音才沉寂下来。但围绕在步王身边的势力并没有完全安分,尤其是永熙帝要扶持寒门削弱世家,众多世家势力逐渐暗中倒向步王。

白溪书院正是圣人的阳谋,是为步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预言之事实为无稽之谈,但贺缺不敢拿自己的心血冒险,还是准备去书院一趟好安心。

“等等。”程智仪在身后叫住他:“我也要去。”

贺缺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眯了眯眼睛,回身吩咐宋广:“去套车,带上她一起。”

宋广:…啊?

“不用,我可以骑马。别浪费时间,快走吧。”程智仪抬手阻止。明宁朝民风旷达,女子甚至能读书入仕,更不要说骑马而已。显然,程智仪没有考虑到这五十多年的差距,宋广对此女的印象更为复杂,满口谎言、抛头露面、随口胡诌,这根本不像是一个闺秀贵女。而贺缺似乎并不奇怪,从善如流地让宋广改为准备一匹好马。

——————

书院有百年竹林,竹生异纹,形似“德”字,林间蜿蜒而出一条小溪,环境清幽雅致,书院也因此得名。而现在,那片清幽的竹林腾起浓浓黑烟,像是一条玄龙要将书院吞噬。

“走水啦!走水啦!”夹杂着生员惊惧的声音,火舌舔舐屋檐的青铜铃铛,巨大的衡梁被炙烤得发出簌簌声音。

众人一凛,火势竟如此严重。贺缺翻身下马,准备回身扶程智仪,就见她灵巧一跃便轻盈地落到了地面。

贺缺的侍卫押着一个面白齐整、颊边生着胡髭的中年人过来,对贺缺道:“公子,这人行迹可疑得紧,方才他正欲从后门溜走,被属下们逮住。”

贺缺拿眼去看,只见那人眼神涣散,神情惊惧,吓破了胆似的:

“火烧起来了,到处都是火,还有人在里面,他们都不顾了,都烧了,都烧死了,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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