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的雕花木窗已经成焦黑,浓烟灼得人睁不开眼。
可观此时的书院,虽燃起大火,但却寥寥无人。众人进来这么久,只有方才刚进门遇到的那个人,一径入内竟没有再遇到其他人。程智仪心中一沉,她从后世知道有三十多名士子丧生于今天的大火……
“来人呐。”从远处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程智仪仔细侧耳听,确定声音的来源就是隔墙侧院,她毫不迟疑提着裙子循声跑去。
贺缺见她自顾地走,半点疑惑张望的神色也无,眉头稍微一扬抬脚跟上。
转过侧门便是听涛阁,这是书院中众人清谈议事的去处。院中东侧落着一片竹林,若有风来,则声音朗朗,颇具前晋名士的遗风。但此刻,只剩一片焦黑。
一位青衫士子在院中,一边喊人,一边用拳头将紧闭的门砸得哐哐作响。说是青衫,实则身上的衣服早就被熏得无法辨认颜色。屋里的火焰映着半边窗子猩红,似乎有人试图从里面打开窗子,但窗子已被钉死,整个屋子活脱脱就是一个火炉!
“来人呐!快救人呐!救人呐!”那士子声音嘶哑,显然是已经呼喊许久却迟迟不见其他人来。他两条手臂被火灼得通红,手掌侧边隐隐渗血,可他却像感觉不到,仍旧只顾狠命捶打的那扇门。
“宋广,还不快救人!”贺缺声音肃然。今日之事十分蹊跷,既是冲着书院来的,那便是冲着他来的。他心知大概是谁的手笔,只是这些人愈发不择手段。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是立场不同无可厚非,但这些寒门士子的何其无辜?
好在他带来的人接到消息后就着手准备,此刻早备下了水。
宋广有条不紊地组织人撞开锁死的门,劈开钉死的窗。这些士人都是读书人,经此劫,又是大火又是惊吓,大半昏死已过去,若是再迟上一时半刻,恐凶多吉少。
“快!先将人抬出去,放在开阔通风的地方。”见人得救了,贺缺心中稍慰,还未待松口气,就见一抹樱草色身影一闪,便进了那火场里。
是那个自称来自五十年后的女子,她要干什么?!
人影火光错乱,青铜鹤翅一闪而过,程智仪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在听涛阁内,铺面的热浪掀开了她鬓边的发丝。明明是炙热的火焰,却蒸出她一身冷汗来。
定了定神,她灵巧避开散落在地上的字画、香炉等物件,来到那鹤灯侧旁。长指搭上鹤灯颈部,摸到凸起的机括,摁了下去。
忽听铮然一声,机关运动,一个长三丈、宽两丈有余的暗格出现她眼前。里面放着的却不是什么惊世珍宝,只是几卷平平无奇的风物志。
怎么会?!难道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将其中的东西调换?
程智仪心中疑窦丛生,忽听
“小心——”
一道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上方木材吱呀作响。
抬头望去,只见屋内的横梁被大火焚烧得不堪,正摇摇欲坠。来不及细想,她连忙将那暗格中的几卷书放入怀中,可那枋柱已然无法支持,向地面歪倒下来。
程智仪不合时宜地想到,或许这样一来就能回到五十年后,结束这一场不知所谓的梦。
一声闷响,预想中的灼痛并没有到来。
“你找死吗!”带着怒意的话语在耳边响起,青年眼中的焦急似这烈火要灼人。
贺缺一把将她扯回身侧,就听砰————,上方的横梁重重砸在程智仪刚刚站着的位置上,溅起火星如雨。
贺缺下意识侧身挡住扑面而来的火焰。
这间屋子实在是被烧了太久,就要塌了,柱子左右摇着,发出浒浒声。
二人相互搀着,奋力跑出门。将将脱离险境,身后的屋子就轰然倒塌,大火直腾起数丈冲天。
那火倒映在贺缺的墨色的眸子里,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但似乎点燃了什么。
程智仪回神,发现自己整个人被揽在怀里,连忙挣开贺缺,向他道谢。
“不必言谢。你方才要干什么?”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贺缺眼神仍很锐利,他轻轻眯起眼睛,像是要看穿眼前之人。
“我……”程智仪刚要开口,余光中青色一闪栽下去。她脸色大变,没回答贺缺的问话,跑过去扶起那脱力坠地的士子。
他的脸上都是烟灰,加上汗水冲出的墨色水痕,显得很滑稽,根本分辨不出他是何种面容。
但程智仪却一眼就认出来,尽管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身为青年的样子,这是她的祖父,程砚之。
——
白溪书院外。
身着甲胄的军士将书院团团围住,一个中年人骑着栗色高马自向两边分开的人群中缓缓走上前。他两道浓眉,鹰钩鼻,下巴尖削,身着织锦缎袍,头戴幞头,一手拉缰绳,一手放在身前。面相儒雅,但眉宇间拧着一股狠意,叫人一望心生畏惧。他向右侧高肥汉子递了个眼神,那人生得凶恶,但见主人发话立马挂笑颔首会意,转头立刻扯着嗓子朝里面喊起来:“北狄的奸细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如今是插翅也难逃。识相点的就快快束手就擒,也许步王殿下还能饶你不死,否则就地射杀。”
见无人出来应答,步王神色更是得意。
此回出其不意,定能一举重创宫里那个懦弱无能的小儿。想用寒门培植自己的势力,同他作对,简直如同他那个病秧子爹一样天真。步王收敛势力多年,可不是真的想做什么好皇叔。当年泰元帝已经动念,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如何能甘心!
他冷嗤一声:“动手。”
“慢着!”
步王神色一变,就见贺缺赫然出现:“殿下如此劳动,不知所为何事?”他一身银朱圆领袍,周身自成风流,不见一丝狼狈。
步王没料到贺缺也在,平素与此人交手,行事实在诡诈,有些慌了神。那高肥幕僚见主子迟疑,眼珠一转,连忙附耳道:“殿下不必惊慌,贺缺在这儿便正是说明其与北狄细作勾结,正好一举拿下。”
“对,对。”步王心中稍定,神情狠戾:“不错,给我将他拿下。”
“没有陛下手谕,殿下擅自在京城动兵,可是要造反?”贺缺并不退让,冷声喝到。周围的人手还真被他这一身的气势唬住了,竟一时不敢上前。
步王见此大怒:“还在等什么呢,都想进凿骨牢吗?”
凿骨牢,乃是步王府的私牢。在步王部曲眼中,进那里面不比死了好上多少。死至少解脱,可凿骨牢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子脚下,擅动私刑。殿下是否藐视圣人?”贺缺不受影响,仍是不紧不慢。
步王闻言大笑,轻蔑道:“小子,你搬出那个黄口小儿来可吓不倒我。我的凿骨牢,是受我父特别恩准,允许我开设的,他管不到老子头上来。哈哈哈哈。”
大承律不允许动私刑,可步王是当年泰元帝的爱子,老皇帝没法将他捧上龙椅,更是对他心怀愧疚,不仅大大增加了他的部曲数量,还特许他接管一部分京城司的势力,凿骨牢便是那时设下的。虽然,先帝费尽心思,将他排挤出京城司,但凿骨牢却一直保留着。
“是吗?看来殿下此番移花接木之计,必然成竹在胸。”贺缺并不与他争辩:“只是国有国法,殿下既然有大志,做事岂能留人把柄。您说这里有人通敌,那便拿出证据再拿人不迟。”
步王闻言,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用手捋着胡须想到,既然书院已被他的人围起来,那让他们做个明白鬼也无妨。他戏谑道:“你这小子,有几分胆气,只是不善识人,为我那侄儿做事。若是你早早投我门下,他日许你宰相之位也未可知,何至于只在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上打转?”
见贺缺不置可否,步王对身边长史道:“去,将证物出来,让贺舍人好好看看。”
步王府部曲鱼贯而入,长史径直奔向听涛阁,见院中情景大惊,这与计划不同。
“这……”察觉到似有变化,步王长史顿时冷汗涔涔。拖着肥胖的身体,连忙去开机关,见里面空空如也,心不断往下沉。
再想到贺缺的出现本就是变数,心知他们可能露了行踪,得赶紧通知步王,刚转身就被宋广横刀拦住。
却说步王这边,见迟迟不见人影,心中不免焦躁。又见贺缺神态自若,半点大祸临头的样子也没有。忽觉不对,将马头一勒,回身就要走。
只见兵甲声至,千牛卫已到。为首之人紫衫纵马而来,高声道:“驻足!圣人口谕,违者射杀。”
马蹄声停,来人面白无须,正是皇帝身边的王内侍。
步王脸色大变,眼神狠狠剜向贺缺,见他毫不意外,方知自己中了别人的请君入瓮之计。
贺缺施施然走上前,朝步王恭敬行了一礼,道:“看来需要殿下自己去面圣,好好解释解释了。”
“你——”步王眼神里似要射出刀子来,嘴里却说不出来一句。那长史暗中拉住步王的袍角,叫他不要轻举妄动,授人以柄。
贺缺并不在意步王的回应,继续向王内侍示意:“麻烦王公公了。”
王内侍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自然知道贺缺是天子信重之人,哪敢真受了他的礼,侧身躲过,堆笑道:“岂敢,咱家同贺大人一样,为圣人分忧罢了。今日之事,圣人甚是欣慰,贺大人处事妥当,只是听说这里面还掺着北狄的事,贺大人要好好查查啊。”
皇帝这便是要将白溪书院此次全部交给贺缺来查,想必他也觉察出来了,自己这边还有对步王心不死的。
贺缺郑重一抱拳:“臣必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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