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府内。
书卷摊开铺在地上,程智仪仔细翻阅,却并无收获。
“史载步王用的是京城地图与布防图,怎么会是这些普通的风物志?”如果没有人提前掉包过暗格里的东西,那步王一众是怎么用这些平平无奇的风物志将通狄的脏水泼到寒门众人身上的,程智仪不解。
贺缺躬身端详片刻,想了想,向宋广要来一个火折子。
他点起火折子,拿起一本记载中州游记的书,将书页靠近火苗。随着温度的升高,书卷上的墨迹褪去,又有新的笔迹浮现,赫然是长明城的构造,极尽详实。
“无字天书!”程智仪惊呼。
贺缺眉头轻动,微不可查看了程智仪一眼,点头肯定:“不错,用特殊墨迹写字,便可做到用火改变字迹,而平常则看不出区别。”
“阴毒!”程智仪忍不住脱口。
若是让他得逞,面对被烧死的寒门学子以及出现在书院暗室中的京城构造图,即便漏洞摆出,那也是死无对证了。
步王要得从来不是将罪名坐实,他就是要大摇大摆地将脏水泼上来。
二人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股后怕。
“程姑娘,多谢你。”贺缺真心实意道谢,双手交握,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
程智仪并未接话,她第一次有些认真地看眼前这个人。祖父曾经的话、史书中的记载,那些冰冷的文字汇集成了面前这个鲜活的人。
她心中有些没底,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到底是对是错。她忍不住去想,在没有成功发现步王的伎俩的那个时空,面对通狄的污名,面对书院里死去的学子,还有排山倒海的弹劾,那个贺缺是怎么做的?
程智仪她眼睫微颤,嘴上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挥挥手让他不必多礼。
贺缺起身动作有些迟滞,像是吃痛的样子。
“你受伤了?”
贺缺一愣:“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那怎么行,是方才救我的时候砸到的吧?”程智仪不是那种欠别人人情的人,坚持要亲自为贺缺上药,以表自己的感谢。
伤口在背上,褪下衣服时,伤口被衣料拉扯得生疼。贺缺这才感觉到伤得并不算轻,不由得轻嘶一声。伤口并不吓人,被重物砸中,表皮不损,伤的是里面的筋骨。程智仪感到齿酸,这人虽然嘴上不饶人,但确实像祖父说的那样,是个好人。
她不由得放轻手上的动作,连呼吸也放缓了,轻轻地打在贺缺肩上,就像是有人在他心里挠痒痒似的,周遭忽然变得很安静,似乎胸中的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这气氛实在奇怪,却没有人开口打破。
药博士给的药油嘱咐说要揉搓化开,程智仪倒在手上刚要动手,才发现自己的上药的提议有多么不妥。明宁朝确实开明,她在官场上的同僚也不拘男女,只是面对一个**上身的青年男子,她清楚地明白了男女有别。但是她自告奋勇要替人上药,若是此时临阵脱逃十分不妥。正当她纠结是硬着头皮上还是找个借口时,到底是贺缺这个前代人面皮更薄些。
“让宋广来吧,他力气更大,涂药油的效果也许更好些。”
“哦。”瞌睡来了枕头,程智仪没有坚持,立马从善如流地下了台阶。
她放下药瓶,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心想定是方才屋子里太热,怎么熏得她脸上也热热的,连忙逃似的离开。
——
这次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人,因书院房舍受损,大都安置在养济院。其中伤得比较重的,贺缺着人带回自己的住处养伤。程砚之也在此列,是以程智仪便有机会借探望这些伤员看看自己的祖父。
程智仪是程家这辈里最出色的一个,也是程砚之最给予厚望的孙辈。他常说:“我家五娘,才冠须眉。”。
当年,老祖父拖着病躯,坚持为她挡下亲事,力排众议支持她入仕。为保住来之不易的女子为官,程砚之临终前坚持要她外放,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如今看到年轻的祖父,再难抑制心中情绪。
程砚之醒来时,便见一陌生女子默然垂泪,吓得连忙坐起身来。
惊疑开口:“姑娘,你没事吧?”
他自问是个正人君子,不曾做过辜负芳心的薄幸混账。但这梨花带雨的一幕,若是叫旁人瞧了去,那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姑娘见他醒过来,喜上眉梢,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便跑出去喊医工。
程砚之坚持问了书院和同窗们的情况才让医工看伤。
程砚之伤势不重,只是因为急恸和脱力,人一时支持不住这才昏了过去。只需静养几日便无大碍。
程智仪自然知道祖父此次并无大碍,但得到医工的保证这才放下心来。那些浓黑的汤药和祖父联系在一起没有带给她好意头过。
“人呢?程砚之他人呢?”一道清脆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不多时,一个竹绿色衣裙的姑娘急匆匆进门,她气势汹汹,细瞧眉眼间同程智仪有几分相似。她打扮得并不张扬,但容色明艳,叫人难以移开眼睛。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急切,一看到床上脸色苍白的程砚之,柳筝方才鼓起的架势便似被扎破了气球一般瘪了下去,眼睛里蓄起潋滟的水汽。
“你总是这样。”她长睫微垂,遮住了大半的眼瞳,目光落在程砚之包得粽子样的手上,语气轻轻,藏着微不可查的伤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二人的关系匪浅,他们也都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屋里一时间只剩下一卧一站二人。
程砚之读过无数的圣贤书,可从来不曾领会过该如何应对小娘子的眼泪。他方才醒转,便接连遇上两位女子的眼泪。先前那位贺舍人身边的姑娘倒罢了,可面对柳筝,他半分法子也没有。
“柳姑娘,我是男子,你不该来这里的。”他转过脸,将手臂侧过,努力让声音硬冷起来。
“你程砚之不是最不喜那些迂腐之流,难道还会在乎这个?你莫不成就这般讨厌我,连眼神也不愿给我。”柳筝背过身,肩膀微动。
柳筝颤抖的声音听在程砚之耳中,像根针扎在心上,闷闷一痛。他忍不住转过头,抬手将碰到柳筝时,却又犹豫。
他心中一叹,将手要放下,却面前人转身,脸上带着笑意,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别推开我,好吗?”
程砚之的声音断在嗓子里。
————
“不见了?”贺缺撂下手上的笔,站起身。
“属下里里外外都找过了,确实不见程姑娘。”宋广面色懊恼:“连榆说程姑娘去看了程砚之,就是那个晕过去的士子,便不见了。”
他斜觑贺缺的神色,想了想又加了句:“自从上次您吩咐下去,府里已经增加了人手,程姑娘不会有危险。”
贺缺的目光在宋广脸上打了个转,没有开口。
宋广心里一激灵,暗骂自己多嘴。
“下去吧。”
宋广闻声如蒙大赦,抱拳退下。
贺缺放在桌上的长指无意识轻敲。
程智仪,程砚之……
程。
想到她对程砚之不同寻常的态度。
手指一顿。
她若是五十年后的人,那这两个人之间是否有关系?
————
程智仪再次见到柳筝和程砚之说话的场景,泪流满面。
五年前祖父离世后,再也没有看见那样鲜活的祖母。纵然对他们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但到底心中安慰。
她想上前同柳筝说说话,可还不等她开口,便感觉身子如轻云一般,轻盈飘零,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低头一看,竟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她心中悚然,惊出一身冷汗。
猛然坐起来。
“姑娘,你醒了。”一只素手撩开垂着的床帐,秀眉圆眼,竟是松云。
“姑娘你怎么了?”轻烟见到她,脸色一变,向外急道:“文心,快去请药娘子。”
文心,松云。
她们是谁?这是哪里?她又是谁?
她头疼欲裂,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
“姑娘,您是程府五娘,任翰林院校书郎,我和她都是您的侍女。您可想起来了?”
原来她自言自语竟问出了声。
程智仪点点头,问文心是如何从韩府脱身的。此时神思回神,原来只是韩横绑她不成的晚上,她无意识地垂手,碰到腰侧微凉的玉佩,仿佛五十年前的事只是一场黄粱梦。
文心说姑娘走后,韩府人也顾不上自己,便用姑娘留给她的刀片割开绳子。
“那群草包,根本就没发现我,都不用我动手便脱身了。”文心神色还有些得意,她虽有些事情靠不住,可心性率直,如稚子一般,平时也颇得姑娘的宠爱。
程智仪放下心,但见她眉宇之间似有犹疑。
“怎么,还有其他事?”
“是长宁公主,她让我给您带句话。”
【程校书,你能躲得了韩横,能躲过其他男子吗?】
仿佛是那个尊贵美艳的女子就在她眼前,带着戏谑,带着漫不经心,眼神却如鹰一般锐利,笃定她一定会因此动摇。
那么这次,她又猜对了。
良久,程智仪开口,声音沙哑:“好,我去见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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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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