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笔直白皙的手指捏起青瓷茶杯,放在嘴边轻吹了口气,长宁公主这才好整以暇抬眼看向身前的人。
见她正襟危坐,不知是何处逗笑了这位尊贵的殿下,她轻笑一声:
“别怕,我又不是要你去帮我卖命。”
程智仪闻言连忙称不敢,只是心中腹诽道未必不是。
自她入仕长宁公主便多次示好,可身为寒门表率的程老太傅的孙女,她的动向似乎代表了很多东西,程智仪不想因为自己连累祖父,连累程家,也不贪天之功,便装糊涂,只当自己愚钝听不懂公主的话中有话。
长宁收敛起散漫的神情,正色:“蕴书,我是要请你帮我。”
蕴书是程智仪的小字,同窗同僚皆这么称呼她。
“你还记得阿姐吗?”
心下涌起些难言的情绪,她差点忘了,自己曾是公主们的伴读。
“从不曾忘。”
“好!”长宁公主起身:“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
程智仪心下思量这位殿下到底要做什么,便见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她身体佝偻,形容消瘦,发色灰白。
“张姑姑?!”等看清人,程智仪惊呼:“你怎么……”
这竟是长乐公主身边的掌事姑姑,年三十多岁,竟然沦落至如五六十岁的老妇一般。
“程姑娘。”张姑姑声音低哑:“是驸马,驸马害死了公主,害怕我将他告发,便要折磨死我,多亏了长宁殿下救我出来。”
“没错。我阿姐是被人害死的,凶手就是她所爱的那个男人。”长宁语气讥讽。
尽管方才心中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长宁的话程智仪仍是心中一惊。
“他怎么敢?”
“酒囊饭袋,我可怜的阿姐居然折在那么个人手里,我绝不会允许他还能继续过他的富贵日子!”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出面帮我查韩横。”长宁语气一转:“你大概也能猜到,现如今局势正紧张,我不宜出面。而且韩横绑你一次,你们程家已经和韩家结了仇,若不将他摁死,以韩横的性子,你的麻烦不会少。”
“更何况,蕴书。”长宁走到程智仪身后,手轻放在她肩上:“你真的甘心,只做个小小的校书郎?”
程智仪抬眼看她,试图看清那浓黑的眸子里是否还有这其他的东西,试图辨别这位天之骄女是否还有其他惊世骇俗的打算。
她忽然升起一个想法,但又无法确定。
甘心做校书郎吗?
自然不甘。只是当初女子入仕已是不易,若想再登高位必然激起那些人更猛烈的反扑,于是这些年以退为进,寻觅机会。
机会,要来了吗?
——————
兰台公廨内。
程智仪穿梭在书格间寻找着什么,她口中喃喃:“永熙十三年,永熙十三年……”
忽然她眼神凝住,伸手从挂着永熙十三年的格子中取下一本。
【永熙十三年,长明城南大火,白溪书院遭祸,幸及时扑灭,众人弗殃。次年,贺缺主持重修,乃扩其建制,增纳生员,一时蔚然。】
那不是梦。
她真的回到过五十年前,这就是证据。
程智仪感觉一阵轻飘飘,下意识握住身侧的玉佩。微凉的玉石触感熟悉,仿佛经年不变,能给她确定的锚点。
不对,那步王呢?步王此举不成,岂会善罢甘休?永熙帝和贺缺他们难道没有抓住这次的机会削弱步王,会不会因此反而逼急了他?
程智仪满心疑虑,可以任凭她再怎么翻找,也没有找到只言片语。
咚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程智仪瞥眼看刻漏,已近晡时。便放下书卷,整理整齐,推门出去。
守在门口的是个青衣女吏,生得十分清秀机灵。见她出来,颊边梨涡深陷,更添一份可爱。
“程大人,您真准时。”她抬手接过程智仪递来的钥匙,嘴里不停:“不像其他人老大人们,总是为难我们这些人。”
“少贫嘴。”程智仪笑嗔她一声:“为了谢帮我的忙,今日我做东,请你去风潇阁,如何?”
“真的吗?”那女吏眼睛像是黑天的星子似的,一下子变得晶亮。
“程大人你可真是人美心善,就连临走也不忘我这个小卒。”她似乎非常感动,拍拍胸脯保证:“你放心,便是你今后不在兰台,若是有我向明颂帮的上的,定会与你方便。”说罢,她眉飞色舞,暗示程智仪自己一定会讲义气。
“你并非小卒,你合该有更好的去处。”程智仪收起同她玩笑的态度,正色。
那名叫向明颂的女吏脸色黯然了一瞬:“这么些年过去了,差点忘了自己也是过了科举,写过锦绣文章的。”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向明颂立刻调整神色,仍是一副轻盈的笑意:“瞧我,怎么说起这些了,大人你自己说要请我,可不许反悔。”
程智仪的眼神在向明颂双眼间徘徊片刻,开口:“我从不食言。”她语气坚定,却不只说的风潇阁。
——
长宁公主自那天两人见面之后,便直接一道谕旨将程智仪调去了御史台。朝中官员对公主的动作十分惊讶,自女子入科以来,还从未有任朝官者,这一下子将程智仪从小小的校书郎提为侍御史,对那些朝中老臣而言,简直是倒反天罡。据说,薛相听闻消息后直接晕了过去。
说女子不适合作朝官的、说公主跋扈任性的、还有念着祖宗纲常的奏疏,纷纷被递到了圣人案前。
长宁殿下深受圣人器重,是圣人和娘娘唯一的血脉,长宁公主的谕旨未必就不是圣意。有些善揣摩上意者,便收了声。但世家一系的官员还是坚决表示,不与程智仪同朝共事。
但几日过去,明宁帝并未有任何表态。
至大朝会前,薛相安排了人要在今日早朝上启奏,准备让圣人迫于压力让步。
入殿前,程智仪自然招来不少眼光。
尤其是来自老丞相的,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身着六品官服的程智仪,哼一声拂袖而去。
程智仪眼观鼻鼻观心,并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她将袖中笏板收好,正了正衣领,迈入殿中。
阍人高声唱朝,官员鱼贯而入,文武分列而立。程智仪跟在文官列的末尾,头上带着女官的钗冠,绶带从两侧垂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青雀钗冠栩栩如生,振翅欲飞,似乎就要口吐清啼。
“有事启奏——
无事退朝——”
阍人话音刚落,不待薛相安排好的人出列,便听一道清脆坚定的声音:
“臣程智仪有本要奏。”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众官员没料到这程智仪竟有这样一副硬骨头,硬顶着薛相他们也要在第一次朝会上出风头。
明宁帝面上稍有惊讶,但很快压了下去,四平八稳地问她:“何事?”
“臣要弹劾驸马都尉韩横,奉主无状,骄横跋扈,害死了长乐殿下。”程智仪的声音不大,但殿内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小女子,竟敢信口雌黄?!圣人,长乐殿下同犬子向来琴瑟和鸣,公主乃是龙子凤孙,纵然英年早逝,也绝不应被人拿来做筏子。”一个身材五短,但十分精干的中年人开口,恨恨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便是驸马爷的父亲,韩冠清。
说到早逝的长乐公主,明宁帝眼中闪过痛意。这是他的同胞兄弟晋王留下的唯一血脉,不免动容。胞弟夫妻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皇帝怜惜侄女孤身一人,便收养到宫中,封为公主,同亲生女儿长宁一处长大。只是当初,为她指婚的时候,考虑到朝局出降韩家,他一直深感愧疚,只能从物质上对她更好些,但好在侄女对韩横一往情深,让他好歹能宽慰一二。
可如今……
“韩中丞连话都未听完便如此反应,莫不是心虚?”长宁冷笑出声。
“臣不敢,只是……”
“不敢就把嘴闭上!”长宁一反平时的温和退让,十分凌厉的态度让韩冠清心中激跳,那不争气的儿子莫不是真的胆大包天到谋害公主!
“陛下、殿下明鉴,臣并非胡攀乱咬,臣有证据。”程智仪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奏疏,双手举过头顶:“请陛下过目。”
“呈上来。”
天子身边的袁大监立马走到程智仪身边,客气地将她手中的奏疏接过。
二人交接时,程智仪开口提醒:“袁大监,当心。”
另一边的韩冠清冷汗涔涔,不断向薛相使眼色求助,但薛相根本不曾看他一眼。
大殿中静得出奇,再不见方才的嘈杂。
啪——
明宁帝手中的奏疏掉在案上。只见他浑身颤抖,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可声音仍颇具威严,含着隐怒:“传朕旨意,将韩横收入宗正寺候审!”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跪地再拜,高呼圣人息怒。韩冠清更是面如土色。
——
金吾卫的人到韩府时,韩横正搂着自己的爱妾沉在温柔乡里。他本来就不是个做官的料子,靠着驸马的身份挂个清闲的职,谁敢催他这个皇亲国戚按时上值。
被从床上拽下来的时候,韩横连衣服也没穿整齐,就被架着出去。
“不长眼的东西,知道爷是谁吗?敢上爷的地盘撒野了?”就算是半清醒,他嘴上也不饶人。
一枚鱼符递到他面前,上书宗正二字。
“宗正寺办案。”
韩横顺着抬头看去,一张美人面跃入眼中,正是程智仪在笑,酒气一下去了一半。
她穿着官服,显得清正而不可攀。韩横的心陡然沉下去。
“带走!”程智仪说完便转身出去,仿佛不愿意同他多待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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