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京偏郊一处茶水铺中。
关卿接过红鲤递来的茶水,浮过一遍,抿茶入口,一阵微涩后转为清甜,疲惫由此得以消解。
她喝完一杯茶,见红鲤未动茶水,这才对红鲤说道:“师傅,我们追寻那疯鬼已有一月,再无任何进展,你说的契机在何处?徒儿不知。”
红鲤笑眯眯地看向她,这时才托起茶杯,不过只是放于鼻下嗅嗅茶香,并未多做解释。
“一衿,多些耐心。”红鲤转头去看茶铺外的天,道:“今日日头有些大了,不如就此回去歇息吧。”
“可是……”
“世事都有因果,不可操之过急。”她睁开眼看关卿。金色瞳中似有水波,会搅动得人心神不安宁。
关卿不愿直视红鲤太久,遂低下头。不再多说。
付过茶钱,师徒二人便随游街往住处去。关卿拒绝了骨罗烟要为她们张罗居所的好意,她随红鲤一起,就近住在了距离云上镖局不远的客栈中。
偏郊回去路程不算近,她那不省心的师傅又临时起意,要去逛逛秋来的庙会。
于是关卿一边盘算着时间,一边陪同红鲤进了庙会的主街。
秋来的庙会是为庆今年丰收,而祝来年昌顺举办的。
此时虽已至黄昏,庙会中游人如织,不输白日。
各色奇异的彩灯亮起,伴随四周小贩们卖力的吆喝声,处处都引人驻足。
猜灯谜、放河灯,更是有情人双双结对伴于庙会中。
红鲤走得散漫,这面看看蒸糕,那面耍一耍兽面,她兴致正高,关卿也不忍打扰。
师傅好不容易出一次山,苦修太久,见见人间百景也是极好的。关卿如此想着,便只管善后,为红鲤付钱。
不知不觉便已在这庙会中逛了一个时辰,临近戌时,秋来庙会的重头戏开始揭彩。
几声炮响,伴随一道长弧划破天际,瞬息间便炸开为绚烂烟火。
各色的烟火上天,庙会中行人多数驻足仰望,露出或惊喜或欢乐的笑容。
孩童捂住耳朵,又怕又忍不住好奇,往那天上看,连关卿也被那一时的繁华盛景震住。
未曾预估到迎面之人与她相撞,右侧肩膀被弹开,关卿由此醒神。
她忙去看那迎面之人。
冷色的肌肤相衬上如冬色般的眉眼,令关卿呼吸一滞。
那女子也看过来,淡色的瞳中几乎看不见虹光。
关卿看见那女子的眼睛睁大,不过未多做停留,便恢复如常,点头想要离开。
不知是出于何意,她伸出了手,拉住了那个女人。
女子疑惑地看过来。
看关卿握住她的手,看关卿呆愣住的神色。
关卿松开,这时才对那女子行礼,声音被烟火盖住了,便只剩下零星。
不过她口唇张合间,那女子还是读懂了她的话。
关卿道:“我自觉与姑娘相熟,不知我们是否曾见过?”
女子看她,又现出一瞬而过的惊扰。
关卿读到了,遂向前一步,追问道:“你也认识我对不对?姑娘能否告诉在下你的名姓?”
女子未言语,那双淡色的眼睛望着她,很快,一股熟悉感便从无妄中生出来,变成了脑中细碎的记忆。
关卿怔住了片刻,有一些片段在塑形。
她见那女子朝她吹了一口气。
如闪光般的磷粉在关卿的眼前翩飞,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困意与眩晕。
关卿猛摇头,想将那股困顿甩去,可是却发现无济于事。
更多的记忆像是线,随同这困顿的知觉伸展开来。
柔和的月光吹拂过枝桠,留下夜的痕迹。
一瞬便仿佛又回到了那里。四周高墙耸立,关卿拖着狼毫,沾着野兽的心上血,画符,画咒,最终成为秩序井然的阵法,等待着新月的降临。
风吹动树枝时便如同月光被吹拂。
银白色温和地笼罩过来,那施加法术的院门前便站了一个人。
关卿察觉到她,看过去,面上流露出不可思议来。
她停了狼毫,转身面向她,拱手行礼:“见过妙音坊主。”
记忆中模糊的人脸终于与此刻重叠在了一起,变得清晰了。
在四肢被拖拽下陷的疲惫中,关卿强撑着睁开了眼皮,一个名字跃到了眼前。
关卿出声,试图喊住那个已经离去数尺的女子:
“你是,窦十秋。”
那即将走远的人影停了。很快转身面向了关卿。
关卿听见一声叹息。
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响起。
银蛾从她的衣袍上落下来,飞起来,天空中聚集起闪蛾组成的云团。
又下雨了。
粉末如同那时一般滴落下来,覆盖了整个庙会的区域。
远处,捣鼓着花灯的红鲤停了手。金色的瞳往关卿那处望去。
她露出笑,喃喃自语地说:“时机到了。”
见骨罗烟的第一眼,她就已窥见——那代表愿念的紫薇气运。
紫薇星降世,万事皆成。
凡紫薇星所想,必有呈现。
无论是那施法之人也好,还是想要寻求契机也罢。
只有骨罗烟想要,一切都会为她开路,被她吸引,因她实现。
周围人很快在雨中睡去。四周又现出死寂。
红鲤低头继续看那摆放的花灯,她抬起一根手指,透明的小鱼便钻进了空气中。
一个呼吸间,红鲤身上似乎覆盖上一层薄纱。
从其他事物的眼中看,她消失在了原地。
红鲤将自身的一切气息隐藏了起来。
·
受到法术的影响,关卿倒了下去。她最后看见窦十秋向她走过来,却什么都做不了。
极度的疲惫袭来,她再支撑不住,闭上了眼。
这便是魔么?关卿不甘心地想,却再无可奈何。
直到一尾透明的鱼儿从空气的涟漪中现出来,融进关卿的手心。
她一瞬醒过来,瞪大了眼睛。
那种自心上席卷而来的困顿再无停留。
窦十秋停了脚步。
她见关卿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一时有些许惊讶。不过很快,那云淡风轻的惊讶便泯灭在更多平静的风暴里。
风现出怒吼,凝聚成刀刃,往关卿所在之处砍来!
关卿跃起翻腾,于下落时双手捏决起咒。腰间的黄纸飞起,化为火球袭向窦十秋。
失去了粉末对她的影响,关卿终于能够施展拳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多的符纸飞起来,随关卿念起细密的咒文,黄纸上的咒术便似化了形。
一道道燃烧着烈火的锁链向窦十秋打去,枷锁探中地面,便会凿出坑洞,地面也随之现出裂痕。
一道铁枷刺中了窦十秋的身体,不过关卿还没来得及现出欣喜,便见那女人的身体彻底融化了。
她成为一滩水,水流进了地面露出的裂缝中,下一瞬,数以万计的飞蛾掀开了地皮,从地底飞出。
燃烧的枷锁被腐蚀了,空中的符纸也随之湮灭在飞蛾扑腾的羽翼之中。
无数苍白的蛾虫向关卿扑来,所过之处,万物皆被腐蚀。
关卿食指快速翻转,捏诀。所站之处的地面开始冒出金光。
“爆!”随着关卿合掌,四道符咒贴身飞起,以关卿为中心形成了一场爆炸。
嘭!
扑来的一部分银蛾被火浪吞噬,现出被烧焦的,残缺的身体下坠。
关卿再捏咒,想要制造下一次爆炸。
不过眨眼间,后颈处多了一道呼吸。一只飞蛾突破了火焰,飞到了她的近处,冷汗还未落下,窦十秋的发丝便由后拂到了关卿的脸上。
关卿听到一个声音:“道长,永别了。”
一只手穿透了她的身体,从后往前,掏出来一颗尚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脏。
关卿见到那苍白的五指用力,下一刻便将那颗心捏得粉碎。
手又贯穿过身体,伸回去。关卿吐出一口血,倒了下去。
“结束了。”窦十秋低声看面前那具仍在抽搐的身体,甩一甩沾满了鲜血的手,就欲离去。
她背脊处的羽翼展开,她飞起来,磷粉化作的雨便更大了。
风随她的双手涌动,将地上的血点洗去。
这样的事,窦十秋已经做过了太多次。
她不再停留,就要飞到那银蛾组成的云团中去了。
忽然,一道轻飘飘的红绳从远处飞来,刮到了她的肩膀一瞬。
窦十秋眨眼,疑惑着还想要回身去看那红绳飘向了何处。
下一秒,她的半边身体连同背脊上的羽翼一道被斩断!
脑中空滞了瞬息,甚至都没想清楚为何。窦十秋整个人坠下去,坠到了地上。
被绞成无数碎肉的半边身体散出白色的血液。
窦十秋眼中突然漫上了无法言说的恐惧。
被收敛隐藏的气息显露出来。
有一个人,不紧不慢地从远处走过来。
她手中拿着一盏花灯。
那种惊悚的气息令窦十秋仅存的每一块血肉都在颤抖。
逃!快逃!
她心中只能出于本能生出这一个信念。
一步,两步,三步。
不过三步的时间,空中被银蛾遮蔽的天便现了出来。
又是一场雨。
不过这次是蛾虫尸体的雨。
那些闪蛾的尸体,有些砸到了窦十秋的身上,更使她惊恐万分。
窦十秋忍着痛,再次将身体化为水,试图潜入地下。
那女子不过笑着抬起手来,潜入地下的水珠便凝聚上来,重新化为了窦十秋的残存身体。
窦十秋被控制在空中,她往下望,与那个女人对视上了。
一双金色的眼睛照映着她。
那是龙的眼睛!
红绳再次从女人的手腕上延伸出来,织成网,就要将自己困住。
窦十秋失声尖叫起来。那刺耳的声音传入了地上之人的耳中,红绳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窦十秋的身体变成泡沫,变成风,从红绳的间隙中逃走了。
独留下一对银蛾的翅膀。
红绳束紧,将那对羽翼彻底封死。
收回去,到了红鲤的掌中。
她面上流露出一瞬的惊奇,转而又变成温和的笑容。
这时她才转身向着地上的那具尸体走去。
每走一步,便有很多小鱼从她的身体中游动出来,顺循着空气,游向周围依旧陷入沉睡的路人。
被鱼儿吻住的人们醒过来,开始吆喝,开始点灯,开始吃未吃完的糖串。
不远处被飞蛾顶开的那个窟窿填上了金丝,一眨眼,竟是复了原。
庙会继续进行着,人们似乎将这边忽略,将今夜所发生之事一并忽略了。
在逐渐的热闹中,红鲤走到了那具尸体的身前。
她看着关卿胸口那个被掏空的洞,现出烦恼的神情。
不禁喃喃道:“不愧是大妖,竟能将我的木偶伤得如此凄惨。”
红鲤蹲下身,她将花灯探向关卿胸前的伤口。
血还未凝固,灯花中火焰跳动着,照亮了那血口中如树皮一般的肌理。
她的手指点在血窟上,便见无数闪着金光的小鱼翻腾而出。
金色的瞳孔竖起,变作兽瞳。
那上一刻还披着人面的尸体,下一刻便彻底随那几尾小鱼的摆动变成了木偶。
“这一次,该用什么来做你的心脏呢?”红鲤自言自语道。
她低头思索时恰好瞥见了手中的花灯,一瞬明悟。
秋来庙会中的烟火又起,绚烂,喜庆,照亮了明京的长夜。
伴随着烟火升空的巨响,那对银色的翅膀,被红鲤放下,种在了木偶人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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