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岁生日。
这个数字像一道冰冷的铁箍，紧紧勒在林知梦的太阳穴上。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一句“生日快乐”。有的只是出租屋里积攒了一周的灰尘，冰箱里过期的酸奶，以及手机屏幕上，王蔚发来的最终版《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电子扫描件。
理由冠冕堂皇：“多次未能达到岗位业绩要求，经沟通及限期整改后仍无改善，严重违反公司规章制度。”
“沟通”？是指那场逼签竞业的鸿门宴？“整改”？是指通宵加班导致流产后的病假？林知梦看着那几行字，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她知道王蔚动作快，却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绝，连最后一点缓冲的体面都不屑于伪装。
几乎是同时，沈野的短信也进来了，言简意赅，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房子我挂中介了。爸妈的意思，尽快处理掉，分割清楚。你找个时间，回来把你的东西搬走。”
“碧海蓝天”那套用她家拆迁款买下的、写着沈野一个人名字的“海景房”，终于图穷匕见。分割清楚？分割什么？分割她家被吞掉的一百八十七万？还是分割她这五年婚姻里消耗掉的青春、情感和最后一点对“家”的幻想？
工作，没了。
婚姻，碎了。
家，被掏空了。
她像个被剥光了所有衣服、扔在寒冬街头的乞丐，连最后一片遮羞布都被无情扯走。那种熟悉的、被无形之物追逐撕咬的窒息感，比以往任何一次梦境都更真实、更具体地攫住了她。它不是僵尸，不是土人，而是生活本身化作的、无处不在的冰冷恶意。
她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空空如也。铁皮梦匣早已被叶青青偷走，连带着里面所有的勇气凭证和记忆备份。她抬头看向墙上那张“记忆备份”目录和“自我彩礼清单”，白纸黑字，此刻却像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咒语，苍白无力，无法穿透这厚重的绝望。
书桌上，那个贴着“COURAGE”贴纸的关公U盘安静地躺着。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打开它，去面对里面那些足以掀翻王蔚，却也可能将自己卷入更深漩涡的证据。赵红大姐递来的刀很锋利，可她连举起它的力气都没有了。
巨大的虚无感吞没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继续在这个泥潭里挣扎，被嘲笑，被利用，被抛弃？像一具行尸走肉，重复着看不到尽头的灰暗日子？
一种可怕的、带着诱惑力的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走到了这栋全市最高的写字楼下。电梯直达顶层，再往上，是一段仅供维修的、锈迹斑斑的铁梯。她推开那扇虚掩的、沉重的防火门，呼啸的狂风瞬间灌满了她的耳朵，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晃了晃。
天台。
空旷，荒凉，风像无形的巨掌，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脸颊和身体。脚下是蝼蚁般蠕动的车流和渺小如积木的楼房。城市在傍晚的薄暮中开始点亮灯火，璀璨，却与她无关。
她慢慢走向边缘，冰冷的水泥护栏只到她的腰部。她低下头，看着那令人眩晕的高度，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取代了之前的恐慌。结束吧。就这样跳下去，所有的痛苦、屈辱、无力，就都结束了。
她拿出手机，屏幕映出她苍白憔悴、被风吹得乱发覆面的脸。电量显示：1%。像她此刻的生命，岌岌可危。
她下意识地刷新了一下朋友圈。或许，是人类社交本能最后的残余。
然后，她看到了叶青青的动态。
就在十分钟前。九宫格图片。背景是异国他乡著名的地标性建筑，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叶青青穿着名牌风衣，妆容精致，笑容明媚，挽着一个金发碧眼男人的手臂。配文：
感恩所有，开启人生新篇章！纽约大学整合营销硕士打卡~未来可期！也感谢一直陪伴的我家Mr. Right！[爱心][爱心]
下面是一连串的点赞和羡慕的评论：“青青女神太棒了！”“人生赢家！”“恭喜恭喜！”
林知梦看着那张笑得肆意张扬的脸，看着那行“未来可期”的文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开！
为什么？
为什么偷走她梦匣、将她推向“玄学怪”污名的人，可以如此光鲜亮丽地在海外开启“新篇章”？
为什么步步紧逼、将她职场之路彻底堵死的王蔚，依旧稳坐副总监之位？
为什么算计她家财产、逼她流产的沈家，可以毫发无伤地“分割清楚”？
而她，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不够“聪明”，不够“狠”，不够“不要脸”吗？
极度的不公像岩浆一样在她胸腔里沸腾、灼烧。她不甘心！她凭什么要像一块肮脏的抹布一样，被这些人用完就扔，然后自己悄无声息地腐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微博上，偶尔会弹出“某地天台打卡，民警成功劝下”的社会新闻，短暂地冲上热搜，引发一阵唏嘘或无关痛痒的讨论，然后迅速被新的热点淹没。她会不会，也成为那样一个短暂的、供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符号？
就在这时，手机的屏幕猛地暗了下去，最后一点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耳边呼啸的风声，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彻底的，绝对的，孤独。
她闭上眼，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冷风，冰刀一样割在脸上。她向前迈出了一只脚，脚掌的一半悬空在外，身体的重量开始前倾。死亡，近在咫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叮铃铃——！”
一阵突兀的、尖锐的、老式诺基亚经典铃声，从天台角落一个废弃的纸箱里传了出来！那声音如此响亮，如此顽强，竟然压过了风声，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膜！
林知梦浑身剧震，悬空的脚猛地定住！这铃声……这铃声是……
她像被施了定身术，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个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被雨水泡得发胀、印着某个外卖logo的破纸箱。铃声，正从里面执拗地响着。
她鬼使神差地收回那只悬空的脚，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手掀开纸箱。里面堆着些烂纸板和空瓶，而在最上面，躺着一只外壳磨损严重、屏幕却有微弱背光亮起的——老式诺基亚直板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没有备注、却仿佛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号码！那是……晓妍的号码！十年来，她拨打过无数次，永远是关机的号码！
她几乎是抢一般抓起那只冰冷的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然后，响起了一个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的、带着南方口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女声：
“林知梦，你他妈要是敢跳下去，我做鬼天天晚上趴你床头给你讲冷笑话！”
没有安慰，没有询问，只有一句粗暴的、带着泪意的威胁。
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滋滋”的油爆声，和晓妍似乎是对旁边人说话的声音：“老板，两根烤肠，多放辣，打包。”然后，她的声音重新对准话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混合着市井烟火气的力量：
“站在原地别动！抬头，看东南方向！那颗最亮的星星看到没？我告诉你，我现在就站在能看到这颗星星的地方，手里拿着两根烤肠。一根我的，一根……我给你留的。”
“你当年请我吃草莓棒棒糖，我现在请你吃烤肠。扯平了。”
“所以，你他妈给我活到能把这根烤肠吃下去的那天！听见没有！”
自救转折在此完成：她收回那只脚。
不是被什么大道理说服，不是被什么英雄拯救。而是在绝对孤独和绝望的顶点，被一个消失了十年、用最粗鲁的方式、带着烤肠香气的声音，硬生生从悬崖边拽了回来。
那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在晓妍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屏幕彻底熄灭，再也无法开机。仿佛它的使命，就是在这最后的1%电量里，完成这次跨越时空的、拯救性的通话。
林知梦握着那只冰冷的“一次性”手机，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个迷路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嚎啕大哭。这一次，不是绝望的眼泪，是劫后余生、混杂着巨大委屈和一丝微弱希望的痛哭。
哭了不知多久，风渐渐小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刚才差点让她万劫不复的栏杆边缘。
她看着脚下依旧璀璨的城市，看着东南方向那颗确实很亮的星星。
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用来在KPI表格背面画“僵尸跳舞”的红色记号笔。
她拧开笔帽，没有犹豫，在冰冷粗糙的水泥护栏上，用力地、深深地，写下了两个字：
“等等。”
字迹歪斜，鲜红，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又像一个倔强的誓言。
这是对死亡的暂停，是对生命的承诺，是对那个拿着烤肠在远方等她的挚友的回应。
她写下这两个字，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台。
她不知道，在不久之后，这两个鲜红的“等等”，会被某个上天台的维修工拍到，发到网上，配上“神秘人天台留言，背后故事令人动容”的标题，引发一阵猜测和关注，甚至一度成为小众文艺青年的网红拍照打卡点。人们在那里留下鲜花、纸条，或仅仅是默立片刻，仿佛能从这两个字里，汲取某种对抗各自人生寒冬的微弱力量。
但此刻，对林知梦而言，这两个字的意义，只属于她自己。
她走下楼梯，走出大楼，重新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风依旧冷，路依旧漫长。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晓妍回来了。
带着烤肠，和一句“等等”。
那么，她就等。
等一个，能把那根烤肠，好好吃下去的未来。
在那根烤肠的见证下，开启一场笨拙而坚定的相互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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