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双生病房

天台的寒风与那通奇迹般的“烤肠电话”,像一场剧烈的休克疗法,暂时阻断了林知梦滑向深渊的进程,但并未治愈那深入骨髓的创痛。她在城市里游荡了一整夜,像一抹无处依附的游魂,直到天光微亮,才被早起巡逻的警察发现。她当时正蜷缩在24小时便利店门口的避风处,脸色青白,眼神涣散,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只耗尽电量、外壳冰凉的诺基亚古董机。

警察试图询问,她却只是摇头,嘴唇冻得发紫,一句话也说不出。出于安全考虑,她被送往了最近的综合医院,进行初步检查和心理评估。诊断结果并不意外:严重营养不良,过度疲劳,伴有急性应激障碍和重度抑郁发作。医生建议立即住院,进行系统的药物和心理干预。

于是,林知梦住进了精神科的封闭病房。

病房是三人间,纯白的墙壁,浅蓝色的窗帘,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着药物与压抑的气息。靠窗的床位空着,中间床位是一个终日面壁、沉默不语的年轻女孩。而靠门的床位,在林知梦入住后的第二天下午,迎来了她的新室友。

当护士推着轮椅,将那个瘦削、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的女人送进来时,林知梦正望着天花板发呆。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被猛地压缩,又急速拉长。十年光阴在彼此眼中刻下的痕迹清晰可见,却又奇迹般地与记忆深处那个少女的影子重合。

是晓妍。

她比记忆中更瘦,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脸上没有了年少时那种莽撞的明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痛苦洗礼后的、近乎透明的沉静。但她的眼神,在最初的错愕之后,迅速恢复了那种林知梦熟悉的、带着点执拗的清澈。

没有抱头痛哭,没有激动的呼喊。两人只是静静地对视着,像两艘在暴风雨后意外重逢的、残破的小船。

“来了?”晓妍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吃了吗”。

“嗯。”林知梦应了一声,鼻尖发酸,却奇异地哭不出来。

晓妍自己操控轮椅,熟练地移动到空着的床位旁,在护士的帮助下躺了上去。她的动作间,林知梦注意到她露在袖口外的手腕上,缠绕着厚厚的白色纱布。

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某种诡异的、“丧”到极致的打卡日常。

早晨,护士送来色彩斑斓但味道寡淡的病号餐。林知梦食不知味,晓妍则皱着眉,用还能动的右手,像完成某种任务一样机械地吞咽。

上午,是规定的“活动时间”。她们有时会被带到活动室,那里有电视播放着吵闹的综艺,有其他病友在画画、下棋,或者只是呆坐着。林知梦和晓妍通常选择最角落的位置,并排坐着,看着窗外四方天空里流过的云。

“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块快要融化的黄油?”晓妍会说。

“旁边那朵,像被揉烂的辞职信。”林知梦接话。

下午,是各自的治疗时间。林知梦需要去见心理医生,进行那些试图撬开她坚硬外壳的谈话。晓妍则需要做手腕的康复训练,以及接受针对她抑郁症的药物调整。

晚上,是难得的、不受打扰的“交流”时间。她们有一个小小的、只有她们两人的微信群,群名是晓妍建的,叫“今天也不想活”。

在这个群里,她们用一种近乎荒诞的冷静,交换着彼此破碎的过往。

林知梦断断续续地,用文字诉说着:高考后的消失,大学的叶青青,摄影社的沈野,职场的王蔚,婚姻里的金蟾,流产的生日,还有那个差点终结一切的天台。

晓妍的叙述则更简洁,更沉重:母亲猝死后,她如何处理后事,如何卖掉房子,如何独自南下。在工厂流水线做过工,在餐厅端过盘子,被克扣过工资,被醉酒的客人骚扰过。谈过一场短暂却耗尽心力的恋爱,对方最终无法承受她的抑郁而离开。最终,在某个加完班的深夜,她看着出租屋窗外同样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用破碎的啤酒瓶,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互救的对称性,在此刻以一种悲伤的方式显现。她们一个差点从高处坠落,一个差点从内部割裂。一个被职场和婚姻的外部绞杀逼至绝境,一个被内心无尽的黑洞吞噬光芒。她们走的是不同的路径,却抵达了同一个名为“绝望”的终点,住进了同一间病房。

她们也交流着外面世界的“趣闻”。晓妍会刷到豆瓣上那些关于“劝自杀违法吗?”的激烈争论,小组里有人引经据典,有人情绪输出,有人分享亲身经历,混乱而喧嚣,仿佛生死只是一个可供辩论的哲学命题。她们看着,只觉得无比遥远和讽刺。

“你说,要是我们当时在网上发帖求助,会有人劝我们别死吗?”晓妍偶尔会问,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

“可能吧,”林知梦看着自己手腕上埋着的留置针,“也可能有人说我们矫情,博眼球,或者……教我们哪种方式更不痛苦。”

她们会同时沉默下来。网络世界的噪音,无法填补现实世界的空洞。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四的下午。

一名护士推着一台看起来有些复杂、带着屏幕和几条导联线的仪器车走了进来,语气温和地对晓妍说:“36床,顾晓妍,准备一下,半小时后做MECT治疗。”

MECT (无抽搐电休克治疗),对于某些重度抑郁、尤其伴有强烈自杀倾向的患者,是一种可能快速起效,但同时也伴随着记忆暂时缺失等副作用的疗法。

护士的话音刚落,林知梦和晓妍几乎是同时,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台仪器车,然后又同时,用力地、清晰地摇了摇头。

“我不做。”晓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不做。”林知梦几乎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像一种本能的维护。

护士愣了一下,试图解释:“顾晓妍,这是医生根据你的情况……”

“我知道。”晓妍打断她,目光平静地迎上去,“我知道那可能有用。但我……我不想忘记。”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清晰,“哪怕是很痛苦的事,那也是我的记忆。丢了,我就不知道我是谁了。”

林知梦看着她,忽然明白了晓妍偷拍她婆婆换药视频、在她天台绝望时打来电话背后,那种近乎偏执的、对“真实”的守护。她失去过母亲,不想再失去任何属于她自己的、哪怕是带着剧痛的过去。

护士看了看晓妍,又看了看一旁眼神同样坚定的林知梦,最终叹了口气:“好吧,我会跟医生沟通。但你们要考虑清楚,这是目前对你比较有效的方案之一。”

护士推着仪器车离开了。病房里恢复了寂静,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寂静。

许久,晓妍才低声说:“谢谢。”

林知梦摇摇头:“不用。我只是……也不想你忘记。”不想你忘记我们埋下的漂流瓶,忘记操场上的土人,忘记你妈妈写的“要快乐”,忘记……那根还没兑现的烤肠。

那天晚上,微信群“今天也不想活”罕见地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林知梦发了一条消息:“其实……有时候觉得,活着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晓妍很快回复:“是啊。为了父母?他们可能比你更累。为了梦想?那玩意儿早被现实吃了。为了钱?累死累活也就那样。”

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林知梦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病房配备的小书桌前,拿起笔和护士站拿来写留言的便签纸。她看向晓妍:“我们来写点东西吧。”

“写什么?”

“活下去的10个垃圾理由。”

晓妍愣了一下,随即,苍白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笑意的波动。她也挣扎着坐起来,挪到书桌旁。

两人头碰着头,像小时候一起写作业那样。

林知梦写下:

1. 便利店的热包子,第二件半价,一个人吃不完。

晓妍接笔:

2. 还没看到《名侦探柯南》的大结局,不能比青山刚昌先死。

林知梦:

3. 想看看王蔚和叶青青最后到底能混成什么鬼样子。

晓妍:

4. 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出太阳,我晾的内裤还没干。

林知梦:

5. 欠赵红大姐一根烟的人情,还没还。

晓妍:

6. 楼下那只瘸腿的流浪猫,好像只有我会偷偷喂它火腿肠。

林知梦:

7. 还没坐过飞机。(晓妍补充:而且是靠窗的位置!)

晓妍:

8. 想亲口尝尝,你说的那根烤肠,到底有多辣。

林知梦笔尖顿了顿,写下:

9. 也许……也许四十岁的时候,能学会游泳?

晓妍看着最后一条,沉默了一下,接过笔,用她还能动的、略显笨拙的右手,在最后空白处,用力写下了第十条:

10. 因为你说“等等”,而我说“好”。

写完之后,她们看着这张写满了荒诞、琐碎、甚至有些可笑的理由的便签纸。

没有一条是宏大的、光荣的、能写进励志书的理由。

它们廉价,日常,甚至有点“没出息”。

但每一条,都真实地,微弱地,连接着这个令人失望却又无法彻底割舍的人间。

林知梦找来胶带,晓妍用左手扶着。她们一起,将这张写着“活下去的10个垃圾理由”的便签纸,端端正正地,贴在了病房那面雪白的、曾经被无数绝望目光凝视过的墙壁上。

这不是胜利的宣言,而是停战的协议。是与绝望签订的一份,基于“垃圾理由”的、暂时性的共存条约。

它们像十个歪歪扭扭的锚点,试图将两艘即将沉没的破船,暂时固定在这纷扰芜杂的人世岸边。

理由很垃圾。

但活下去,有时候,可能也不需要什么特别了不起的理由。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病房里,两个女孩并排躺在各自的床上,望着墙上那张小小的、却仿佛散发着微弱光芒的便签纸。

第一次,觉得这个四方形的、充斥着药水味的空间,似乎没有那么令人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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