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蔚被内部调查的消息，像一滴冷水滴入滚油，在“启创”广告乃至整个本地行业小圈子里瞬间炸开。细节被严格封锁，但“经济问题”、“税务”、“可能涉及法律诉讼”这些关键词，已经足够编织出无数个惊心动魄的版本。曾经被王蔚“器重”或打压过的人，心情各异，但空气中无疑弥漫着一种“变天”的躁动。
这股躁动，自然也波及到了林知梦所在的新公司。那位曾对王蔚言听计从、将烫手山芋项目甩给林知梦的刘经理，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钉钉上那些带着海浪提示音的催命符骤然减少，语气也从颐指气使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沟通”。甚至有一次，他在走廊“偶遇”林知梦，还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主动提及：“那个……王总监之前的项目，你要是觉得压力大，我们可以重新评估一下，或者……交给别人跟进？”
林知梦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回了句“按流程走吧”，便擦身而过。她心里清楚，这不是尊重，是怕。公司怕惹上麻烦，刘经理怕引火烧身。他们不确定林知梦手里还有没有别的“料”，不确定王蔚的倒台会不会牵扯出更多不堪的内幕。在这种时候，一个看似安静、却可能握着引爆器的前“受害者”，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让她安静地离开，越远越好。
于是，人事部的电话很快打了过来。这一次，不再是冷冰冰的通知，而是带着商量甚至一丝讨好的语气。
“林小姐，关于您之前签署的《竞业限制协议》……公司经过慎重考虑，认为鉴于目前业务调整和您个人的职业发展需求，继续执行该协议可能不太合适。我们希望能与您协商解除……”
对方提出了一笔补偿金。数额不算特别丰厚，但足以覆盖她未来一年即使不工作也能维持基本生活的开销，并且，条件是立即解除竞业限制。
那把悬在头顶近两年、曾经逼得她几乎走投无路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被对方亲手摘了下来，还附赠了一笔“压惊费”。不是因为她赢了仲裁，不是因为她找到了协议的漏洞，仅仅是因为——公司怕事。
林知梦没有过多犹豫，在咨询了一位价格低廉的线上法律顾问（用烤肠摊赚的第一笔钱支付的）后，她同意了。签下解除协议、收到补偿金到账短信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困扰她这么久、几乎成为她噩梦一部分的枷锁，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解开了？
她想起网络上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的、关于“35岁 员工‘被毕业’”的热搜话题，那些中年失业者的迷茫与挣扎曾让她感同身受，并深深恐惧自己也会步其后尘。如今，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提前“毕业”，却并没有感到解脱，只有一种被巨大荒谬感包裹的虚脱。
办完所有手续，清理工位的那天，她在公司楼下意外地遇到了赵红大姐。赵红抱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纸箱，里面是她的保温杯、关公小像和一些零碎个人物品。
“哟，巧了，咱俩同一天‘毕业’。”赵红看到她，咧开嘴笑了，眼角的鱼尾纹像菊花般绽开，但那笑容里，似乎并无多少苦涩。
“赵姐，你这是……”林知梦有些愕然。王蔚倒台，按理说赵红这种“老臣”应该更安稳才对。
“主动申请的，‘退休’。”赵红把纸箱往上掂了掂，语气轻松，“老娘伺候这帮孙子十几年了，累了。王蔚那事儿是个引子，公司现在乌烟瘴气的，没劲。我闺女在南方成了家，一直催我过去带外孙。想想，也是时候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但林知梦还是从她眼底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那不是对工作的留恋，更像是对某种熟悉生活模式的告别，以及……对未来的些许茫然。毕竟，五十多岁，在一个地方待了半辈子。
“也好，”林知梦点点头，“换个环境，清静。”
“可不是嘛！”赵红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眼圈却微微有些发红，“而且，老娘这回‘退休’，公司可是赔了我这个数！”她偷偷比划了一个手势，远超正常退休金的标准。“他们巴不得我这种知道太多‘老黄历’的人赶紧滚蛋呢！拿钱买清净，双方都乐意！”
她说着“划算”，说着“高兴”，但林知梦分明看到，在她转身走向公交车站时，抬起手，用袖子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
那是一种混杂着解脱、不甘、以及对未知未来一丝恐惧的复杂泪水。江湖老炮如赵红，在真正离开厮混半生的战场时，也难免心有戚戚。
林知梦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五味杂陈。她抱着自己那个轻飘飘的纸箱（里面没什么东西，大部分“记忆”早已备份在心里和出租屋的墙上），没有立刻回家。她去了和晓妍约定好碰面的地方——一家以“变态辣”闻名的大排档。
晓妍已经到了，点好了锅底和一大堆肉菜。看到林知梦抱着纸箱过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将一瓶冰镇啤酒推到她面前，然后用开瓶器“砰”一声撬开。
“恭喜。”晓妍举起自己那瓶。
“恭喜什么？”林知梦也拿起酒瓶，和她碰了一下。
“恭喜……出狱。”晓妍仰头灌了一大口，被冰得龇牙咧嘴。
林知梦笑了，也喝了一口。冰凉的酒精顺着喉咙滑下，冲刷着胸腔里那股淤积的浊气。
吃到一半，锅里的红油咕嘟咕嘟地沸腾着，香气混合着辣椒的灼热气息弥漫开来。林知梦看着那翻滚的锅底，忽然放下了筷子。
她从那个纸箱里，拿出了最后一件属于公司的东西——那张蓝色的、印着她照片和工号的工牌。塑料外壳已经有些磨损，照片上的她眼神青涩，带着一丝刻意摆出的、属于职场新人的谨慎微笑。
她拿着工牌，在晓妍略带疑惑的目光中，站起身，走到沸腾的火锅前。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她手腕一松，将那张象征着束缚、压榨、以及无数个加班夜晚和钉钉提示音的工牌，扔进了翻滚的、红油滚滚的火锅里！
塑料外壳在高温下迅速变形、卷曲，照片上的笑容在气泡中模糊、溶解。一股淡淡的、不太好闻的塑料燃烧气味弥漫开来。
“我靠！你干嘛！”晓妍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拍着桌子大笑起来，“牛逼！哈哈哈哈！这下真成‘炒老板鱿鱼’了！”
周围几桌的食客也好奇地看过来，指指点点，有的露出理解的笑容，有的则一脸诧异。
林知梦坐回座位，看着工牌在火锅里彻底消失，胸口那股憋了许久的闷气，仿佛也随着那蒸腾的热气一起，消散在了夜空中。
这不是愤怒的破坏，而是充满仪式感的告别。是用一种极致甚至略显粗鄙的方式，将过去那段不堪的职场经历“烹煮”、“消化”，然后彻底排出体外。是在告诉自己和世界：老子不玩了！而且，要用最痛快的方式，告别这个游戏！
这顿只有两个人、一瓶啤酒、一口火锅的“离职派对”，简陋，却无比真实和畅快。
走出大排档，夜风微凉。林知梦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城市的灯火都似乎比以往更清晰了一些。
竞业协议解除了。
工牌销毁了。
王蔚的阴影，也随着那个U盘和纸船远去了。
前路依旧未知，烤肠摊的生意也才刚刚起步。
但至少此刻，她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失重的自由。
职业的锁链，叮当作响地，落在了身后。
而她，赤着脚，也要走向那片属于自己的、广阔而粗糙的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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