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药与奶茶

自由的味道,初尝时是火锅里沸腾的辛辣与啤酒的冰爽畅快,但宿醉醒来,面对的依旧是出租屋里需要支付的租金、药费,以及烤肠摊前零零星星的顾客。挣脱了职场的锁链,只是卸下了最沉重的一副枷锁,生活的重力依然无处不在。

林知梦的抑郁症,像一位不请自来、且极其恋旧的室友,并未因她换了工作(或者说,没了固定工作)而搬离。它依旧盘踞在她的神经突触里,在某些毫无征兆的时刻——比如清晨醒来望着天花板的第一眼,比如烤肠摊前突然无人问津的空档,比如夜晚听到窗外救护车呼啸而过的鸣笛——悄然渗出冰冷的墨汁,将她的世界重新染成灰暗。

定期复诊和按时服药,成了像呼吸一样必须维持的生理节律。以前在公司,请假去医院总带着一种偷偷摸摸的负罪感,生怕被王蔚之流抓住把柄。现在,时间自由了,但那种踏入精神卫生中心大门时,混合着羞耻、无奈与一丝微弱希望的复杂心情,却并未减轻多少。

这一次,晓妍执意要陪她去。

“反正今天摊位交给隔壁老王帮忙看一下,”晓妍说得轻描淡写,晃了晃手腕,那里的纱布已经拆掉,留下一道粉红色的、蜿蜒的疤痕,像地图上一条陌生的河流,“我也该去会会我的‘老朋友’了。”她指的,是同样需要定期复查和调整药物的抑郁症。

医院走廊依旧充斥着消毒水和新打印出的病历单的味道,人群沉默或焦躁地等待着叫号。林知梦和晓妍并排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像两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小学生,只是她们要呈交的,是各自千疮百孔的内在宇宙。

轮到林知梦。医生是位面容温和的中年女性,看着她的病历和最近的情绪记录表(一个她被迫养成的、像记流水账一样记录每天心情分数的习惯)。

“最近睡眠怎么样?”

“还是……不太容易睡着,容易醒。”

“情绪低谷一般出现在什么时候?”

“早上……和,没什么具体事情发生的时候。”

“有自杀念头吗?”

“……很少了。但有时候,会觉得……没意思,很累。”

医生一边记录,一边点头,然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包括饮食、工作和社交情况。林知梦如实相告,提到了离职,提到了和晓妍一起摆摊。

“有事情做,有信任的人陪伴,这很好,是重要的支持系统。”医生放下笔,看着她,“从你的描述和量表结果看,相比上次,焦虑水平有所下降,抑郁的核心症状还在,但强度似乎……稳定了一些。这是一种进步。”

不是痊愈,不是“好了”,而是“稳定”。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终于从节节败退,转入了僵持阶段。敌人还在,但你已经筑起了初步的防线,知道了它的套路,学会了在它的攻击间隙喘息。

“我给你稍微调整一下药方,”医生在电脑上操作着,“之前那种药副作用可能让你白天比较昏沉,换一种新型的,可能会好一些。但每个人反应不同,需要观察。记住,按时服药,就像给一栋老房子定期维护,不能停。”

林知梦默默点头。她明白,这“药”就是她精神世界的钢筋水泥,或许不美观,甚至带着化学品的异味,但没了它,她的内在世界可能随时坍塌。

拿了新的处方,去药房取药。看着那一小袋花花绿绿的药片和胶囊被递出来,林知梦心里依旧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这些小小的化学分子,是她保持“正常”的代价,是她与那个黑暗世界签订的停火协议里,必须定期缴纳的“贡品”。

晓妍也看了医生,调整了药物。两人拿着各自的“军火补给”,沉默地走出医院大门。外面阳光刺眼,车水马龙,与医院内部的静谧压抑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走,”晓妍深吸一口外面混杂着尾气的空气,拉起林知梦的手,“姐请你喝奶茶,去去这消毒水的晦气!”

医院旁边就有一家连锁奶茶店,生意火爆,排着长队。店里充斥着糖分和香精的甜腻气息,与医院的冰冷理性格格不入。各种奶茶品牌“立Flag中大奖”的营销广告贴得到处都是——“喝出好运”、“杯杯有惊喜”,试图用廉价的概率游戏给生活注入一点虚幻的盼头。

她们点了最普通的珍珠奶茶,少糖。等待的时候,看着店员熟练地摇晃雪克杯,听着冰块碰撞的清脆声响,有一种回到人间的恍惚感。

奶茶做好,递到手里。温热的,沉甸甸的。林知梦习惯性地先揭开杯盖的薄膜(她总觉得直接插吸管不干净),看向里面。

然后,她愣住了。

在杯盖内侧,那片薄薄的塑料膜上,除了凝结的水珠,还印着三个清晰醒目的红色大字:

“再来一次!”

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好运大奖,只是商家促销的一种常见手段,类似于“谢谢惠顾”或者“再来一杯”。但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对于刚刚拿到新药、确认病情“稳定”的林知梦来说,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闪电,劈开了她心头的阴霾。

“再来一次”?

什么意思?

是鼓励她把药再吃一遍?是把这糟心的人生再活一遍?

还是……仅仅意味着,她还有机会,把手里这杯普通的奶茶,好好地、平静地喝完?

晓妍也看到了她杯盖上的字,凑过来看了一眼,嗤笑一声:“哟,手气不错啊。看来老天爷都觉得,你该‘再来一次’。”

林知梦看着那三个字,又看了看手里那袋沉甸甸的药,最后目光落在晓妍手腕那道新鲜的疤痕上。

“再来一次”……也许,不是指回到过去,抹掉所有伤痛。而是指,在经历了所有这些崩塌、破碎、挣扎之后,依然有能力,选择重新开始。哪怕这个“开始”,只是从喝一杯奶茶,从按时吃一片药,从和身边这个同样伤痕累累的挚友,一起把烤肠摊支棱下去开始。

她默默地盖好杯盖,插上吸管,吸了一口。甜腻的、带着茶香和奶精味道的液体滑入喉咙,与嘴里残留的药物苦涩味奇异混合。

回到出租屋,她拿出新开的药。药盒是冰冷的蓝白色,印着复杂的化学分子式和严肃的药品名,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科学的冰冷。

她盯着药盒看了很久。然后,她起身,从放杂物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以前买手账贴纸时剩下的、一直没用的贴纸。贴纸上印着一个毛茸茸、粉嘟嘟、咧着大嘴傻笑的草莓熊。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草莓熊贴纸,端端正正地,贴在了那个冰冷严肃的药盒正面。粉色的、憨态可掬的草莓熊,瞬间覆盖了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化学名称。

这个动作,幼稚吗?或许。

但它是一种温柔的篡改,一种积极的防御。

她无法改变需要长期服药的事实,无法消除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和心理上的微妙羞耻感。但她可以,给这份“不得不”的沉重,加上一层属于自己的、柔软的、甚至有点可笑的包装。像是在冰冷的武器上,系了一个可爱的蝴蝶结。

给恐惧,加上一点“萌”。

给无奈,加上一点“甜”。

给不得不持续的战争,加上一点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的仪式感。

晓妍看到那个贴着草莓熊的药盒,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靠!林知梦你几岁了!不过……还挺配你这苦大仇深的脸的!”

林知梦也忍不住笑了。她看着那个变得有些滑稽的药盒,感觉胸口那块一直压着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病情稳定。

奶茶杯盖写着“再来一次”。

药盒上贴着傻笑的草莓熊。

生活依旧是一地鸡毛。

但或许,从今天起,她可以试着,一边吃着药,一边喝着奶茶,偶尔看看草莓熊的傻笑,在这混乱而残酷的人间,笨拙地、却坚定地,把“再来一次”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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