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进来。”
“大人。”一心伴着斜阳推门而入,见梁蕴品正在写字,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我回来了。”
“嗯。”梁蕴品头也不抬,“有什么眉目了?”
“哎,别提了,忙活了大半个月,舒志巷那群伙计就跟被烫过舌头似的,半句话诈不出来。”
一心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请示,一屁股撂在客座,拎起茶壶便往自己嘴里灌,灌完了随便一抹嘴,就着歇息的姿势向梁蕴品汇报,“掌柜们也通通消失了,云娘自打那日之后便不见踪影,问了伙计,说是到川峡四路进货去了。”
“偏偏其他铺子的掌柜也要么去进货,要么一问三不知,您瞧金店那位面如弥勒的宋掌柜,天天端着个笑脸守口如瓶,看得老子火冒三丈。”
梁蕴品闻言岿然不动,笔下铁画银钩照旧,“若是能叫你轻易查到,才不是他。”
“还记得前两日湖州来信,说是费尽心思才摸到一丝线索,查到了钱庄背后的东家么?”
“自然忘不了。”一心咬咬牙,“那群吃干饭的废物,查了好几个月,居然同我说金湖钱庄的大东家是苏州祁家?”
“跑江湖的,谁不知道苏州祁家那位老祖宗是只野兔子?他恨不得往地上放个炮都能造出个娃!弄得祁家乌泱泱好几百口人,家中嫡庶派系纠缠不清一团乱麻,要在其中扒拉出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子的身份,简直难于登天!”
“怎么,你还看不上这个线索?”
梁蕴品撩起眼皮,平静无澜的眸中生出淡淡一抹笑意,却又很快消失,“若不是他在舒志巷露了马脚,这个线索便能坐稳他祁家孤子的身份了。你技不如人,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就是……就是,没想到祁公子居然能谋划到这一步嘛……”一心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敢说太重的话。
“呵,他从来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柔弱。”
梁蕴品又垂下眼,开始写“清静无为”四个大字,“你同我一齐见证过他拆穿假账本的场面,也清楚他曾以一己之力改造舒志巷,是居于幕后却能运筹帷幄之人。若你此时还将他视为人畜无害的小白兔,那便是你的失职了。”
“是……”一心有些诺诺,“那接下来小的应当……”
“继续查下去便可,云娘不可能一辈子不回来。”
梁蕴品手腕一勾,勾勒出一个柳骨颜筋的“清”字,“他那日便意识到会暴露,严防死守也在情理之中,慢慢来,总有那些掌柜松懈的一日。”
“是……”
一心耸耸鼻,抬脚要走,突然顿在原地,用复杂的目光扫向梁蕴品,踌躇着看了又看,直到梁蕴品眉心一蹙。
“有什么话便说,吞吞吐吐的成何体统。”
梁蕴品写上“静”字的第一横,手却莫名抖了抖,叫他怎么也看不顺眼,一抬手便将那张纸囫囵扯掉了。
“……”一心惴惴不安地上前,扭捏半晌才开口,“少爷,我怎么觉着,您最近……心情有些奇怪?”
“何出此言。”梁蕴品抽出新纸,重新落笔。
“就……您那日在舒志巷,即便意识到祁公子就是那位东家,他骗了您,您也一直笑脸迎之,温柔以待……”
一心有些忐忑,缓缓道,“可自打那日之后,但凡祁公子不在场,您便闷闷的,不大爱说话,有时批着公文就开始发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少爷,您是有什么不痛快么?”
梁蕴品顿了顿,笔上墨汁在宣纸上泅开,才写一半的字又报废了。
“没有不痛快。”梁蕴品沉着脸又换了张纸,“我连着半个月都宿在盈蕖阁,连他都没看出我不痛快,你心眼倒多起来了。”
“……那是因为您对祁公子百依百顺,要星星不摘月亮,搁谁谁不昏头?”
一心一想到梁蕴品同陆宛腻歪的场面便浑身冒鸡皮疙瘩,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语道破,索性将窝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少爷,小的打小同您一起长大,心眼多不多您最清楚,拢共就那么几个心眼,一大半都用在您身上了……”
一心道,“您每日从盈蕖馆出来,脸色便会更差一些,就好像……一直不得安眠,忧思深重似的。”
“所以少爷能否告诉小的,您到底是在忧心些什么呢?”
梁蕴品这幅字终于写到尽头,他落下最后一笔,看着纸上不甚满意的墨迹,沉着脸凝视许久。
半晌,他叹了口气,搁下笔抬头看向一心。
“一心,你知道……近乡情怯吗?”
“知道。”一心不解,“但少爷这也没打算回京啊……”
“不是那个。”梁蕴品很轻地摇摇头,吁了口气,“是一个人离真相越近,越不想知道真相。”
一心“啊”了一声,随即抿紧了唇。
“我原以为我同他之间,只有两种可能。”
梁蕴品憋闷太久,如今话篓子一开,便像在心防硬生生撕出个参差不齐的裂口,叫心事如决堤般泄了出来。
“要么,他是细作,咱们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之人后,我便可将他禁锢在我身侧,叫他永远也不能再同外面联系。”
一心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做出评判,又听梁蕴品道,“又或者他真是个无依无靠孤子,只能如飘萍般依附于我,那我也将尽我所能,护他一辈子……”
梁蕴品垂下眼,倏忽凄然一笑,喃喃道,“说是他依附于我,我又何尝不是同他报团取暖,汲取他身上一丝人气为我续命?”
一心张了张嘴,骤然想到那个叫梁蕴品说出“从此我孤家寡人”的雨夜,又想到梁相对梁家子“不可近半分女色”的嘱托,一时间竟不知该劝些什么。
他终于明白梁蕴品为何要以乌纱帽作保,保住祁璐不落入沙卓之手……不仅仅是动了情,更重要的是——他早就做好了无论如何都留下祁璐的打算。
而沙卓是梁相的人,大相公若知晓此人来路不明,又透过他得知大人身中异毒,不杀了他灭口就算是仁慈了。
“所以,如今骤然冒出的第三种可能,便叫我心慌难抑……”梁蕴品睫毛微动,“不是细作,亦不是孤子,他或许是哪家娇滴滴的少爷,因倾心于我而奋不顾身跳入火坑,为我解毒……”
梁蕴品闭了闭眼,“若真如此,我宁愿他是细作。”
一心心中堵得慌,走上前去握了握梁蕴品冰凉的手背,“少爷,您别太悲观,即便祁公子就是哪家的少爷,只要您同他两情相悦,或许……或许可以……”
“或许什么?纳他为妾,还是娶他为妻?”
梁蕴品蓦地苦笑一声,“一心,你觉得襄州城内,能豪掷万金盘下舒志巷,再改造成如今这番模样的人,有几个?”
“……”一心如鲠在喉,“大概,一只手数得过来。”
“嗯。我再问你,若是叫襄州首富秦老爷将其嫡子入我府为妾,他当如何?”
一心忽然不敢想象那修罗场般的场面,“……秦老爷可能会上京去敲登闻鼓。”
梁蕴品又问,“那若是,我上门求娶他家少爷为妻呢?”
“这……”
一心脑筋狂转,眼珠子也转个没停,“若秦少爷也中意您,秦老爷或许生气,但到底是他们家攀上了高枝,说不准一咬牙一狠心,便同意了。”
“只是秦老爷再有钱,终究是个末流的商贾啊……”
一心想到这,突然心下一沉,眼神空了一瞬。
大相公同夫人,是定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原来这是盘死棋。
“呵……连你都想得到,你猜祁璐为何宁可隐姓埋名跟着我,也不肯同我坦白自己的身份?”
得到即失去,梁蕴品自那日起便有了预感——祁璐身份曝光之日,便是二人分离之时。
他有他的身份与尊荣,他亦有他的骄傲与担当。
“所以……大人当真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梁蕴品站在书案前,形单影只的模样叫一心不忍直视,他头回真切地感受到主子的孤独与破碎,更难以想象经历帝王猜忌与奸人陷害的梁蕴品要如何踽踽独行。
“如果您不想查了,我便叫弟兄们……”
梁蕴品不答,仍垂眸深思着,院内却传来一阵凌乱而轻盈的脚步声,无需过多分辨便知道是沙卓一行。
“大人,”沙卓站定在院子中央,同手下抱臂一拱,自门外给梁蕴品行了个礼,“属下等有要事求见!”
“吱呀”一声,门开了,梁蕴品逆着斜阳最后一丝光亮,在昏暗的书房中静静看着沙卓。
“何事如此着急。”
“禀告大人,是关于祁璐,祁公子身份一事。”
沙卓微微一顿,似乎在等待梁蕴品传他入内,却久等不得。
于是微微抬眼,只见梁蕴品从书房内缓步走出,脸上写满了凝重,一心从身后跟了出来,看向沙卓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了的人。
“……”
沙卓深深地呼了口气,继而单膝跪地,抢在梁蕴品开口前铿锵有力道,“属下同弟兄们轮番潜入舒志巷各商铺内院探查,终于在今日截获有力证据。据云衣坊的账房同伙计亲口证实,那祁公子,便是唔呃——”
“卓哥!”
“沙卓!”
梁蕴品收回脚,看着被一群人围上去,仰躺在地捂着心口的沙卓,目露寒光。
“我让你说话了吗?沙卓。”梁蕴品冷声训斥,“你好大的胆子,这头应承我不再查他,那头却擅作主张,还爬进众商铺的内院窃听……你成何体统!”
“通判府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大人!”
梁蕴品的一脚对沙卓而言不算什么,他缓过气,很快从青石板上爬起来,带着众人拱手垂头,毕恭毕敬地跪在梁蕴品面前,脸上却是义无反顾的神色。
“属下之过,由属下一人承担,要罚要打悉随尊便。可是大人断不可因噎废食,姑息养奸啊!”
沙卓身居低位,却不改疾言厉色,“大人被他蒙蔽了许久,难道不想听听他到底是谁,入通判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吗?”
“我——”
“大人不想听,但我却不得不说!即便大人要将我逐出府门!”
沙卓抬起头,那只凋零的独眼射出鹰一般犀利的光,“那人不叫祁璐,也不是什么父母双亡的苏州人士。”
“他姓陆,祖籍杭州,是江南首富陆之垣的嫡幺子,陆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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