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将你查到的事,一一道来。”
“是。”
门重重地一关,发出剧烈的撞击声,沙卓拱手弓腰,偏头瞥了眼关门的一心,又回过脸对上端于主座的梁蕴品。
“禀告大人,前日,小的潜伏在云衣坊内院的屋檐之上,听云衣坊的账房同伙计对账,那伙计像是个新来的,对大人买走了铺内所有软烟罗及雪缎一事颇感好奇,再三向账房打听大人之事。”
“那账房应是见怪不怪,只轻蔑一笑,叫他莫要多事,更不要妄想攀龙附凤。伙计似有不服,同他争辩,一来二去便说到了祁……陆宛。”
沙卓似乎不习惯这个名字,顿了顿才道,“那伙计以为,陆宛只是个寻常的贱籍男子,也能爬上大人的床,还如此受宠。他若是能放低身段敷粉描眉,或可与之拼上一拼。”
“可那账房听了,却呵斥他无礼,并道出了真相——陆宛乃是云衣坊,乃至整个舒志巷的小东家,休得藐视。”
书房内此刻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亮着,梁蕴品的脸隐在黑暗中,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处才开了口。
“为何唤他‘小东家’而非‘东家’?”
“这便是我要同大人说的正题。”沙卓双手合拢一推,做出更加诚挚的姿态,“因为,舒志巷不是陆宛一人的产业,而是江南陆家的产业。”
“他们真正的东家,是富可敌国,掌控江南道商业命脉的陆家当家——陆之垣。”
“嘁,即便是陆之垣又有何稀奇?陆公子年方十八,借着父亲的名头来打理街市,给自己长长威风,也说得通吧!”
一心站在沙卓身后,抱着臂一脸不屑地看着他,“再说了,舒志巷的掌权人爱是谁是谁,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还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当真是——”
“一心兄弟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真将盈蕖馆那位当作自己的主子,才罔顾大人的安危,强行为陆宛挽尊吧。”
“你说什么!”
沙卓无视一心的愤怒,自顾自继续道,“舒志巷的东家是谁确实不重要,但舒志巷为何存在,陆宛又为何放着好好的陆家少爷不当,非要改头换面来通判府做外室,便十分耐人寻味。”
“……你前日便得知消息,今日才来上报,想必是查到了什么吧。”
梁蕴品眉目如霜,眼神像一潭死水般看着前方,语气却十分笃定。
“大人明察。”沙卓直起腰,独眼再次射出犀利的光,“小的同弟兄们昼夜未眠,连夜到江南道附近查探陆之垣的底细,得知此人幼时曾是一名贱籍孤子,得蒙贵人救助抚养,去了贱籍,摸爬滚打才到了今日的位置。”
“而与他同被贵人救助的还有另一名孤子,此人同样机敏上进,却与陆之垣走了截然相反的一条路。”沙卓道,“陆之垣在江南商道左右逢源时,此人却在埋头读书,并于顺和十年间参加科考,得了二甲一十二名的好成绩,录入翰林院任庶吉士。”
“此后,这名举子被外放做官,官声鹊起,一路高升,并于顺和二十八年右迁,回到汴都。”
沙卓撩起眼皮,定定地看向面容晦暗的梁蕴品,“此人名叫——江守义。”
梁蕴品眸中映出油灯微微晃动的火苗,“你是指谏院,四品谏议大夫,江守义?”
“正是此人。”
一心皱了皱眉,不明白这位大人有什么问题,却听得幽暗主座上,梁蕴品呼吸微窒,屋内气氛骤然紧迫起来。
“你觉得,陆宛是江大人同陆家联手,放到我身边的细作。”
梁蕴品沉默半晌才抛出一句笃定十分的发问,自然也不需要沙卓的回答。
“江守义江大人,为官至今一身布衣刚直不阿,常从黎民百姓之福祉出发,参朝臣,谏官家,辩忠奸。”
梁蕴品沉声为江守义辩解,也是为陆宛辩解,“他虽与家父政见时有不合,但以他之高节,断然做不出此种龌龊之事。”
“大人,知人口面不知心,江大人虽官声在外,但他与大相公的政见当真如此不合么?依属下愚见,江大人屡次驳斥大相公,本质是寒门士子对世家贵族的挑衅,否则以大相公拳拳爱民之心,又怎会同他常生龃龉?”
沙卓虽只有一只独眼,却在梁相的培养下,对朝堂世事看得极为明白。
“自然,这只是属下的一面之词,大人对此存疑也是人之常情。”沙卓继续抽丝剥茧,“但属下还查到一件事,此事关乎大人的性命,望大人屏退左右,仅留属下一人在内详谈。”
“什么屏退左右?大人身边统共就我一人,左也是我右也是我!大人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凭什么我就听不得?”
一心一听便怒了,此话不就冲他来的么?正想上前发作,却见梁蕴品“噌”一下站了起来,微微不稳的身形暴露在噼里啪啦爆开的灯花下,细看之下垂于身侧的手指还有些哆嗦。
“你,知道天旨?”
“天旨?”
一心和沙卓难得如此默契,一同出声,沙卓却很快反应过来,将眼中困惑迅速按了下去,“属下不知天旨,但大相公寻我们负责四位少爷的安危时,着实让我们见过一张单子。”
“大相公道,若单子上的姓名与四位少爷扯上关系,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务必打醒十二分精神护住主子,且单子上的人物……一个也不能泄露。”
梁蕴品被揪紧的心蓦地松了松,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垂下眼,睨着吹胡子瞪眼,不明所以的一心,轻轻叹了口气。
“一心,你先出去。”
“什……大人!不管是那张单子还是什么天旨,但凡危害到您的性命,小的也应当知晓才是啊!”
一心心中顿生委屈,嘹亮的大嗓门也不免带上了鼻音,“小的可是同您一起长大,近身保护您的人!难道小的不该听——”
“听我的,你先出去罢……”
梁蕴品缓缓坐下,撑着头支在案几上,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疲倦,“日后若寻着机会,我会同你说……但不是今日。”
一心闭了嘴,不服的眼神像极了一只小兽,在梁蕴品和沙卓之间来回巡视。
“好,我出去。但沙卓你听好了——无论你如何瞧不起我,诬蔑我,无论大人来日说与不说……只要大人遇险,我一心都必定会拼出性命,护大人周全!”
他胡乱朝梁蕴品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门页“嘎吱”一声重重合上,梁蕴品难以独支的腰杆仿佛又垮下来一些。
“现在可以说了罢。”
“谢大人信任。”
沙卓再次福了福身,眼皮微垂,压低了声调。
“陆之垣的发妻姓祁,叫祁慧书,乃苏州祁家,祁老爷子的长房嫡孙女。祁家乃商贾世家,然祁老爷子遍地留情,致使祁家人口众多,却不成气候。”
“祁老爷子仙逝后,祁家分家,四房之后的子孙根本分不到多少钱,如今大多皆已没落,唯有长房还算争气。”
不知为何,梁蕴品听到此处竟走了神,心中莫名浮起一个念想:原来他母亲真是祁家人。
如此,也算不得真骗了他。
“长房祁大老爷更是慧眼识人,将长女嫁给了当时还未闯出名头的陆之垣,致使祁家家业至今仍有一息尚存,保住了家族的荣华富贵。”沙卓续道,“然而,祁大老爷唯一的嫡子——祁慧书的亲弟弟祁慧远,却是个自视清高,但一事无成的纨绔。”
“属下查到他几次三番出入青楼,以疏通关系为由同一群富家子弟吃吃喝喝,成日无所事事。”沙卓嗤笑一声,“但傻人有傻福,这祁慧远虽草包,倒也真能走运。”
“三年前,他在酒桌上攀识了数位朝臣近亲,而其中一位,便是今太史局,太史令王仪之侄——王青松。”
梁蕴品一直支着额头垂眼听着,闻言却浑身一紧,深邃阴暗的眸里再度射出凛冽的光。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堂去,走到沙卓跟前定住。
“你的意思是,祁家,乃至陆家,都与太史令私交甚密。”
梁蕴品声音很沉,却没有多少穷根究底的意思,反倒问沙卓,“你既知太史令,还知道谁?那张单子上……到底有什么人是连一心都听不得的?”
“单子上所书者众。”沙卓答道,“但大相公曾言,其他人都是他兀自揣测,只需提高警惕。唯有两人需格外留神,一旦发现此二位故意生出端倪,意图将四位少爷牵连下水,须即刻剜疮割痈,绝不能叫星星之火燃起燎原之势。”
“一位正是太史令王大人,而另一位则是……当今陛下。”
果真如此。
梁蕴品骤然生出一股十分复杂的心情,眼神看似盯着沙卓,实则并未聚焦。
他在想父亲原来同他一样,怀疑天旨的真假,又迫于形势不得不从,只能从中虚与委蛇,暗自提防。
但梁家在明,敌却不止在暗。官家自天旨出世后便时常敲打梁家,更有许多蛰伏在暗处的小人,今日安插细作,明日落蛊下毒,十八般龌龊手段频出,要的就是梁家断子绝孙,并彻底从朝堂上消失。
梁蕴品闭了闭眼,竭力压下心火,良晌再睁眼时心中已是一片平静的废墟。
既然他与父亲都猜到了幕后之人的目的,那他再软弱下去任人鱼肉,便枉来这世上一遭了。
他会振作起来,甚至不惜将自己淬炼成一把锋利的刀。
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妥善解决眼下矛盾。
陆宛入通判府的动机自然还未被证实,但决不能凭沙卓三言两语就作定论……更何况沙卓如此架势,俨然就是要自己即刻“剜疮割痈”,斩草除根。
“你查出来这些,都不能直接证明,陆宛就是被安插到我身边的内应。”梁蕴品道,“你还有其他证据么?”
“有。属下听云衣坊账房同伙计道,陆宛每每传信来,都让云掌柜细细记下大人的喜好变化,尺寸鞋码,甚至于一言一行!这不就是……”
“行了,”梁蕴品露出不耐但克制的神色,“我只问你,这些事,你可曾上报家父?”
“不曾。”
沙卓说得笃定,倒让梁蕴品蹙了眉,“你不上报,就不怕我色迷心窍,宁可‘牡丹花下死’,也不愿处置陆宛吗?”
“属下相信大人不是这样的人。”沙卓依旧面不改色,“且当初大相公将我等遣出庄子时便已说明——从此,我们的主子不再是他,而是四位少爷。”
“大人的决定便是属下的决定,无论是错是对,属下等自当捍卫到底。”
“父亲他……”
梁蕴品口中喃喃,心里却遽然一软,方才还无波无澜的眼眸,此刻已多了三分柔情。
“哎,你直起身子罢,这么站着,也不嫌累得慌。”
“……是。”沙卓眨了眨独眼,直起腰同梁蕴品平视,却听他自言自语道,“今日此事,若是我不处置陆宛,大抵是过不去了。”
沙卓眉心微蹙,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见梁蕴品一甩袖子,径直朝门外走去。
“也罢,既然如此,我给他一个处置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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