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伯父?”
陆宛吃劲地仰着头,露出不明所以的眼神,“他也是我祖父的养子,同我爹一起长大,只是……”
“只是什么。”
“他不赞同我爹经商,”陆宛似乎颇觉惋惜,“和我爹吵了一架,后来便彼此疏远了。”
“哦?是么。”
梁蕴品神色依旧,语气却骤然冷了下来,咬字也变得极重,“那你可知,他与家父在朝堂之上时有争执,是看梁家最不顺眼的朝臣之一?”
陆宛眉心一蹙,一时间竟没听懂梁蕴品话中深意,待他思索片刻,豁然醒悟,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顿时生出许多难以置信来。
“大人的意思是——怀疑江伯父与家父勾结,特遣我来此地献身于你,好给他通风报信,暗渡陈仓?”
陆宛哑着声艰难说出这番话,一眨眼惊觉自己泪已盈眶。
梁蕴品看着那通红的双眸,眼底擦过一丝愧疚,却并未松手。
他不答反问,“那么,你有吗?”
“……我若说没有,大人信么?”
绯红的眼眶中盛满了委屈的泪,却被陆宛死死按住,不叫任何一颗屈辱落下。
梁蕴品的质疑彻底浇熄了陆宛残存的希望,他原以为此事左不过治他个欺瞒之罪,梁蕴品质疑他,憎恶他,甚至将他送去官府审讯也是人之常情,却不料一朝任性妄为,竟将父亲和江伯父,乃至整个陆家都拖下水,平白无故弄得一身脏。
陆宛心中无比自责,神情却愈发坚韧,“江南第一商”的风骨在他体内生根拔节,叫他不由得挺直了腰,同梁蕴品正面相抗。
“梁大人,”陆宛沉声道,“我陆家虽居末流商贾,同梁家不止云泥之别,但好歹,陆家在江南也是混得过去,叫得上号,不必卖子求荣的。”
“我是骗了大人不假,可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家父无关,更别提江伯父了。”
陆宛抬眼,笃定道,“江伯父最瞧不上那些蝇营狗苟之事,为避嫌才同我家疏远,他怎么可能结党营私?更何况,我入府这些日子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大人都看在眼里,我,我……”
陆宛突然说不下去了,攥成拳头的手在梁蕴品掌心鼓出数道青筋,两行清泪泠然滑落,顺着颧骨淌落下颌,消失在梁蕴品指尖。
他本不想如此窝囊的……
他想平心静气地提醒他,他对他的情意作不得假,天地可鉴……但建立在谎言之上的诉情显得格外虚伪,叫他不得不怯于自证,无地自容。
梁蕴品瞧见那两行泪,心中一动,捏着下颌的手不自觉上移,轻轻地拭去了泪痕。
“别哭,”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很快便结束了。”
“等我。”
陆宛越被安抚越是泪如决堤,几乎没听清梁蕴品的唇一张一翕间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梁蕴品突然甩开他通红的腕,叫他一时重心不稳跌落地上,耳畔传来的重话如火炮连天,一记接着一记砸向他本就布满裂痕的心脏。
“你既如此信任江大人的人品,那太史令王大人,你又如何评价?”
——什么太史令,什么王大人……
“王大人同你亲舅舅勾结一事,别再同我说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梁大哥,我真的不知道……
“你若是还不认,我便提醒你一下。”
梁蕴品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如同附在地上,深不见底的暗渊,一寸寸吞噬着陆宛的理智。
“这位太史令,便是让我被暗算,被下药,饱受**煎熬的祸首,”梁蕴品声线颤抖,无可遏制地暴露了自己的心虚。“也是促成你我相遇,为你登堂入室提供敲门砖的幕后元凶!”
-
沙卓立在沁荷居门前左等右等,内心的焦灼逐渐溢于言表。
他们仨自小厨房里便起了冲突,阿生非要跟过来伺候,他与一心拼命相阻,却不敢动粗。
于是三人斡旋至此,一心轻功不及阿生,竟使坏将阿生拦腰扛起,径直跑出了盈蕖馆,而他则顺势守在门前,听梁蕴品厉声质问,问陆宛知不知江守义对梁家素有恶意。
但越听下去,沙卓眉心越紧,梁蕴品看似将陆宛逼得无言以对,实则每一句都像在自说自话,抛玉引砖。如此大好时机,自家主子竟连一句有用的线索都没套出来。
院门外,一心和阿生扭打在一起,在青石板上缠得不可开交,阿生口中骂骂咧咧,一心则“祖宗”“天爷”叫了个遍,二人谁也下不去手,谁也脱不开身。
梁蕴品出来时便一眼瞧见滚作一团的两人,两人已从院门滚到了院中,落芙亭附近的泥土被他们滚得到处都是,叫整个院子一片狼藉,乌烟瘴气。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反手关上了门,毫不意外地看向立于门后的沙卓,“都听到了吗?”
沙卓眼皮一跳,下意识拱手跪地,“属下冒犯,请大人恕罪。”
梁蕴品也不接他的话茬,只说,“吩咐下去,叫人来守着盈蕖馆,不许人进出,但这一主一仆有任何事,无论何时都可以替他们来主院通传。”
“……”
“还有,他们的饮食从此便交由王叔负责,想自己开伙便叫王叔送新鲜的食材来,想吃外头食肆里的,便叫王叔去买,其余人一律不许过手。”
“…………”
梁蕴品说完便拔腿要走,却被沙卓从地上蹦起来,生生拦住了。
“大人,属下斗胆相问!”
沙卓头一低手一拱,“不知大人软禁他们,日后……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打算?”梁蕴品斜眼一瞟,“你是指什么。”
“譬如……将他们带到暗室,逼问陆家同江守义,王仪勾结的细枝末节。”
沙卓一身煞气,字字铿锵,“又或者给舒志巷众掌柜传一条假消息,叫他们想法子联系陆老爷,让他自己承认同江,王二人私相授受,官商勾结。”
“待我们收集好证据,便可一并交由大相公处置,无论此事背后有无官家的参与,单凭这谋害朝廷命官之罪,大相公便可在朝堂上参张,王二人一笔,即便最后扳不倒他们,也可叫梁家暂时松一口气,不必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
这一番长篇大论可谓设心处虑,苦心孤诣,叫梁蕴品不得不再三审视沙卓此人,透过此人粗糙的皮囊看清他一片赤胆忠心。
半晌,梁蕴品道,“你说得很好。”
沙卓那只独眼骤然被希望点亮,却在下一瞬黯淡下去。
“但若是我不愿意,你当如何?”
沙卓蓦地抬起头,独眼中全是难以置信,“难道大人真是那见色忘本之人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梁蕴品平静地看着沙卓,眼中无波无澜,“沙卓,你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陆宛,不是我们可以随意揉捏之人。”
“他背后是整个陆家,江南商会,甚至于大邹最大的一条税收命脉。”梁蕴品道,“因此他的事,只得轻放,不得高举;只可低调,不可高调。”
“那,那难道大人就这么囚着他,任他在通判府扎根生芽,继续同人通风报信,里应外合吗?”
“什么通风报信,什么里应外合,你把嘴给我放干净些!”
阿生好不容易挣脱一心的桎梏,气喘吁吁赶到门前却只听到刺耳的一句诋毁,顿时怒向胆边生,指着沙卓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个独眼狼,杀千刀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家少爷通风报信……”
“你拿出来,现在就拿,同大人当堂……当堂对质!我就不信,我就不信了……”
“哎哟祖宗,你真他妈,跟个兔子似的……”
一心随后赶到,喘着粗气叉着腰,看着眼前一触即发的局势欲哭无泪,“沙卓你怎么又——”
“阿生说得对。”
梁蕴品被他们吵得脑仁生疼,不愿再搅和到仆奴们的拌嘴中,当机立断转向沙卓,道,“你方才的指认只说明陆家同两位大人有私交,却无法证明陆宛是他们结党营私的工具。”
沙卓被突然现身的阿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乍一听梁蕴品的推托之词,他气得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
“但大人您不允许属下提审陆宛同阿生。”沙卓暗暗讥讽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属下实不知如何能快速得到实证,请大人提点!”
“荒唐!”梁蕴品皱了眉,“难道你办案,都是靠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此处无证,哪里有证你便去哪里寻,慢一些又有何妨?”梁蕴品也收不住内心的怨气,阴阳道,“你能瞒着我查到陆宛的身份和陆家同两位朝臣的纠葛,如今我着你放手去查,难道还查不出陆宛入府的真正缘由?”
三人听了梁蕴品的话皆是一怔,阿生与一心骤然接收如此复杂的消息,思绪几乎陷于停摆,沙卓则有醍醐灌顶之感,却仍旧从梁蕴品的话中听出了潜藏的回护之心。
盈蕖馆一下安静下来,月色下的夏蝉开始聒噪,却怎么也闹不透院中低沉胶着的气氛。
半晌,沙卓将手一拱。
“属下领命,定不负大人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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