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文德殿进进出出,可真热闹啊。”
“可不是,官家要禅位给长公主,前头都忙疯了。如今正是出头的好时候。只可恨咱们守着后殿,这里别说贵人了,便是猫鼠都避着。”
“小点声,莫叫里面的人听见了。”
“你怕他呢,三天没吃没喝,没死也差不多了。”
林敏适正倚墙闭目,四肢酸软,胃中如火烧般剧痛,神志却异常清明。十月陨萚,鸟叫虫鸣似乎全在一夕间噤声,他听着门外侍卫的私语,心中并无一丝涟漪。
距镇国长公主萧祐大胜鞑靼,北驱胡虏数百里已近一月,距她领兵回京途中遇袭已逾两旬,距她率三千精兵杀入皇城清君侧也已三天。皇城内彻夜厮杀后的血腥气早已散尽,官家势弱,写下禅位诏书,而他,君侧首恶、曾经的长公主驸马林敏适,被软禁在文德殿后殿,并无发落的旨意。
外面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脚步声凛冽,门轴处传出细微但沉重的吱呀声。
雍风微凉,正午的日头正好,洒在殿中金砖上又霎时变得柔和。林敏适不自觉一皱眉,身子却纹丝未动。并无侍卫的行礼声,但若有似无的金颜香气随凉风飘来,他心中百感上涌,又强撑着默默端正了坐姿。
萧祐进殿,内侍忙又将门掩上。
殿中只余了他二人。
萧祐看了看桌上摆着的早膳,点心尚鲜亮,摆盘也雅致,只汤面上已经凝了一层细细的油脂。她又向偏殿内侧看去,林敏适正闭目端坐着,身上还是前几日的方心曲领、朱红罗袍,只是如今唇色苍白、倦意尽显,再不复当日神采。
萧祐近前,撩袍在榻边案前坐下,细细端详起林敏适。他面庞如玉,一如初见时那般清秀,只是不知何时,隐约有细纹爬上,平添了几分憔悴。她垂眸,理了理思绪,终于开口道:“林卿考虑得如何了?”
林敏适双睫颤了一颤,自嘲一笑,终于睁开了眼,缓缓起身行礼:“不知殿下前来,臣失仪,望殿下恕罪。”
他长久未进食,身子不自觉发颤。萧祐微别过眼,抬手示意,他却并不起身。
他伏在地上,喘息声凌乱,看着她的宝蓝色袍角,回想起刚刚惊鸿一瞥,她身着常袍,简单束了发,更显轩昂挺拔,不复那日大殿上金戈铁甲的肃杀之气。
良久,他终于开口:“臣甘愿伏诛。”
萧祐似乎早料到,冷笑道:“你好生忠心,皇兄这一生薄德寡恩,倒是好福气,有你这样一位忠臣能臣。”
林敏适弓着身,声音沉闷,答道:“臣是陛下亲政以来的第一位状元,承蒙陛下不弃,原就该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萧祐向后稍倚了倚,微闭了闭目道:“所以你宁愿绝食自裁,也不愿侍奉新主。”话毕,声音又陡然转冷,问道:“还是因为,新主是我?”
林敏适却似并无波澜,平静答道:“臣不敢。”
萧祐终于俯身扼住他的下颌,迫他抬起头,与他对视。
但他的目光幽深如渊,望不见一丝波澜,萧祐终于道:“功名利禄、身外浮名,于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值得你杀妻弃子,枉顾信义?”
林敏适不置一言,只垂下眸避开她的视线。
萧祐继续问道:“重阳节的死士,是谁下的令?你,还是皇兄?”
林敏适仍旧沉默,但双睫颤动,眉目间忽有了松动。
那日军中骚乱突起,若非有人提前提醒,还不知会多几重伤亡。来人面色白皙,手指有薄茧,并不是军中之人,又在事发后踪迹全无。萧祐心中早有答案,此时见他的神情,终于确定。
但萧祐仍加重了手中力道,道:“看着我,回答我。”
林敏适绝望闭目,道:“殿下,臣请一死。”
萧祐闻言,终于甩开他的下颌。他受力不过,又半匍在地。
萧祐看着他微乱的鬓发、微颤的身形,强压住心头无名的怒意,冷声道:“想你入朝,不过是为了安抚旧臣,免再涂炭。如今早已事定,你再负隅也是徒劳。”
林敏适语调平静,只是语意中有无尽的叹惋:“若当真为生灵计,原不该有这场浩劫。”
萧祐闻言,眼神睥睨扫过林敏适:“为天下生灵?在你们眼里,谁人才堪是天下生灵?十年前,北齐初定,天下昌顺,功臣良将却被射杀;皇兄以子之名,却叫母后不得一日安宁。如今你们故技重施,这次的功臣换成了自己的亲舅舅。血缘至亲的痛楚你们枉顾,鞠躬尽瘁的臣子你们忌惮,难道这些人,都不算生灵吗?你们,口称宗庙,心比蛇蝎,也配提天下生灵?”
林敏适闻言,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辩解,终究身子一颤,如脱力般五体投地。他面颊处朱红袍摆逐渐洇湿:“是臣罪该万死,请殿下赐死。”
萧祐说着,心中也生出几分悲凉:“还有母后。皇兄登基时朝局糟乱,是母后救乱除暴、力挽狂澜,将一片太平盛世交到了皇兄手上。她是人,不是你们这些人皇权富贵的工具,她尽了她为后为母所应尽的一切,不过是想走一走她年少时可望不可即的山河,也成了奢望。到最后,皇兄口中,竟然是嫁夫从夫、夫死从子的混账话。”她起身,垂首看着林敏适,声音不辨悲喜,“当年你阻我北上,是不是也为这八个字?”
林敏适张了张嘴,却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萧祐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待他回话,起身欲走。
还未至殿中,她忽而又停下脚步,终于又回头,看了林敏适一眼,神色复杂道:“这八个字阻不了我。我早就说过,我要叫你心甘情愿,向我臣服。”
林敏适自她转身便勉强起身,正看着她。见她突然回头,又仓皇避开目光。
这么多年,他看着她一步步踏过荆棘,护佑朝堂边境,十余年内连灭北齐、鞑靼,一雪近六十年岁贡之耻,建百世未有之功。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早如大晋的其他臣民一样,迷醉在她绝世的风神中。
她于他而言,早如神祗。
可是他不愿说,不能说。
他受皇恩提携,十年间仕途顺遂,有这样的知遇之恩在前,他原就是没得选。他接过御赐犀带时,发誓要用性命报效这份知遇之恩,却从未料想过,这份知遇之恩的代价,要比他的性命还要贵重得多,贵重到他宁愿,自己早死在及第的那一年。
已近霜降,秋菊艳艳,天地间别有一股肃杀。萧祐推门,他又抬眸,朦胧间,她的背影铿锵决绝,正如她来时,势如破竹,风流飒沓。门前有男子声音低沉传来,言语间有奔波之意:“殿下,起风了,臣给您送件袍子。”
萧祐接过并未说话,稍顿了一顿,目视前方淡淡道:“林卿,你不必如此自苦。如此境况,你不能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萧祐到庆寿殿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
盼之带着萧朗用膳,不知聊些什么,一长一幼都乐不可支。四五岁的姑娘,如年福娃娃般圆润可爱,看见她来了,甜甜扑过来,奶声奶气地喊:“母亲,你终于来了。”
萧祐拉过萧朗,忙向盼之行礼:“给母后请安。”
殿中门窗大开,正是亮堂,日光映衬在盼之静谧如渊的双眸中,竟多了几分生气。盼之见她来,忙笑着招呼道:“这几日劳累,快来用饭。”
萧祐也含笑称是,但仍恭敬道:“母后,殿前军已于昨日交接,其他老臣倒还平顺,禅位事宜朱相已领着礼院并宣徽诸院筹备。余下便是诸人赏罚分封,晨间刚理好,请母后和各位相使午后共议。”
盼之含笑点点头,并不置可否,只萧祐面有难色。盼之见她的模样,亦不追问。
倒是萧朗乖觉,嚷嚷着吃饱了要去午睡。
萧祐这才将去见林敏适一事略略禀了,犹疑问道:“他如今不愿入朝,以死明志。母后意下如何?”
盼之用了口汤,道:“他若俯首也便罢了,他若不服,留在身边迟早是祸患。京城中的这些人,安乐窝里堆出来的,最怕节外生枝。祐儿,若照我的意思,他自然是杀了。”
萧祐闻言,有转瞬间的失魂,口不对心应了声“是”。
盼之见她神色,微叹了口气,道:“你不想弄的人心惶惶,母后知道。他到底是朗儿的父亲,若他当真不从,便留在后宫照顾朗儿,也算个对朝野有个交代。但只一点,来日无论如何,不准你意气用事。”
萧祐忙道:“儿臣知道。”
盼之点点头,又道:“曾筹的札子,王相呈给你了吗?”
萧祐恭敬答道“回母后,呈给儿臣了。”
盼之放下碗筷,郑重问道:“你怎么看?”
萧祐想到那封札子,微皱了皱:“无非仍是那些牝鸡司晨、威胁朝政的陈词滥调,这样的老顽固,一辈子未有什么功绩,从父皇在世重用女官时便伙同乌合诋毁朝政,实是该杀。如今八位罔替国公中五位是女子,宫内女官也多参政,秋荣姑姑更是位列宰辅,军中自是不必说。如今宇内安宁,仓廪足、法度全,自是该延续父皇在世的休养生息之政,教天下女子都沐一沐盛世的荣泽。母后放心,此人断掀不起什么风浪。”
盼之闻言,微笑点头道:“母后当年支持你往前走,就是希望你能够不被任何人主宰命运,希望和你一样的女儿家也都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再不必受世俗摆布,也不必再枉听那些不平规训。如今这样便很好。”
庭院中传来萧朗同女官们嬉戏的声音,盼之含笑隔窗望去,窗外闲云舒朗,碧空如洗,一如东京城岁岁年年的每一个杲杲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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