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知道尹清远所有的样子,可他不在的那四年,尹清远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他那么急切地想去找尹清远,可他被勒令着不许出门,父亲找人看着他。
敬丛知道,天下乱了。
可越是这样,他越不能丢下尹清远啊。尹清远那么善良,偏偏又家徒四壁,在乱世中,这样的人要怎么保全自己保全家人?
敬丛一边被逼着习武学习,一边让人去查尹清远的下落。四年,每每有这个名字出现,他总要去看看,可总是晚了。
尹清远从无固定的落脚处,一天甚至能出现在多个地方,敬丛不明白,那瘦小的身子,是怎么禁得起这样的奔波的。
他更找不到他的家人,他知道尹大哥去参军了,他让父亲查,可查无此人。
边境屡屡有战火,从军的人越来越少,皇帝下诏命大臣们送孩子参军。那可是达官贵人家的心肝们,从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谁能舍得?
舍不得,那就找人替,不限年龄,只要是个男人。军中多少人是没有自己姓名的,敬丛对这些龌龊再清楚不过。
四年后,尹清远只剩下自己。少年独自一人踏进京城的漩涡中,从此没有尹清远,只有尹大人。
尹清远走后,敬丛时时觉得空气寒凉,像浸了许多细碎刀片,让他连呼吸都带着痛楚。
可敬丛不能放过自己,他手上的信件远远没有处理完。
敬丛想,既然只有他知道尹清远的所作所为究竟为何,那他是不是也该给尹清远立个碑,烧点纸钱。
不然这个人孤零零在地府,还是家徒四壁可怎么办?
尹清远没有全尸,他的尸身,早在边关戈壁中被扔了喂野兽,他的头颅,前些日子刚被收起压在祭祀台下,承受着一国愤恨。
敬丛不知该悲该苦,他独自潜进丞相府,草长莺飞的季节,昔日繁华的丞相府如今门可罗雀,杂草丛生。
敬丛站在一柜子颜色清雅的衣衫前,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滚而落。
尹清远在他府中小住那几日,极其任性,嫌弃他暗沉的衣物,倚在榻上挑着他的发丝,漫不经心道:“王爷若是心疼我,不如差人去给我做几套新的衣物来,要素雅些的。”
敬丛扯回牵荡着心神的发丝:“你倒一直偏爱素雅的衣物,怎么,贵气些的你还看不上?”
尹清远怔了一下,展颜笑着:“表里不一,也符合我,大奸臣也得做做表面功夫,不是吗?”
敬丛心疼得要炸开,他抿着唇,挑了几件尹清远不常穿的衣物,小心仔细叠好了,有水渍滴落在衣领处,敬丛伸手去擦,越擦越多。
他终于跌跪在床榻边,伏在衣物中,双肩轻颤。
敬丛离开前,在院中那棵树下站了片刻,他总听泛九说,尹清远爱站在这里,不知道看些什么。
敬丛看了四方,心下涩然。临走时,余光却瞥见树下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不起眼到似乎只是下方树根有了轻微凸起,但鬼使神差地,敬丛拿东西刨开了那土包。
那土坑敬丛越刨越大,他扒拉出来一个长方匣子,打开,里面只是一幅画。
画中是个背影,画中人长发半披,一手撑着站在桌边,另一手拿着一柄纸扇抵在额间,似乎颇为无奈。
其实是很平常的一幅画,只是画面中的屋子,要比窗外的阳光更为明亮,窗边的绿植都映射出另一重倒影,光辉来自画面中心的人。
敬丛认出来,这是王府的屋子,画面中的人,也正是他。
敬丛刹那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耳边仿佛又听见那个轻缓淡然的嗓音。
“微臣喜欢的,自然要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不能太嫩,也不能太老,个子不要太高,也不能比我低,长相自然要亮堂一些,能照得满室生辉。”
尹清远嫌弃他的眼光,不如自己之万一,窸窸窣窣在他身后套上外衫,又转身问他:“阿丛,好看吗?”
敬丛无奈地听他吐槽完,转身抬眼看去,出了神。
尹清远看着他呆滞的模样,上前几步轻佻道:“王爷,微臣有穿衣服,这不是在床上。”
敬丛差点又想将那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人推回床榻,扇柄磕在桌上,又想起他撕裂的伤还没好全,只能闷着气转身离开。
尹清远,你是不是心悦我?
敬丛从未问出口。敬丛是矛盾的,说他胆小,他敢赌上多年筹谋毁于一旦的风险送尹清远离开是非之地;说他胆大,他一句话揣在心里许多年,没敢问出口。
他从不敢想,尹清远也是喜欢他的。那几日微妙的相处,让敬丛无比留恋,又不敢往深了想。
尹清远放任自己在大火中央,被焚烧殆尽。敬丛拉不回他。
他们默契又疯狂地毫无理由地突破彼此的那一天,尹清远像是终于褪了壳的螃蟹,在敬丛面前崩溃,而敬丛心里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可事后不论他怎么问,尹清远再不吭声。
敬丛又心疼又愤恨,他扣着人,动作凶狠,却又没出息地软声求着:“清远,你告诉我。”
尹清远就勾唇笑着,百般魅惑,激得他失控,然后在痛到极致时,再低哑着嗓音疲惫地和他说:“阿丛,我好累啊。”
敬丛一颗心揪着,不抱什么希望地一遍遍问:“哪里累?”
尹清远说:“哪里都累。”
他模棱两可,敬丛捉摸不透。
敬丛伏在他肩头,眼睫潮湿:“清远,我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敬丛过去三年对尹清远复杂的心思,在收到信件时变成无尽的懊悔心疼,在看到这副画时又化作刻骨的恨意。
尹清远从来没想过给自己留活路,也从来没想过给敬丛留活路。
敬丛抚摸着画,又有些哭笑不得。
尹清远给他留了的,是他自己眼尖,记性太好;是他手欠,非要扒出来看。为何不等它同这个院子一起沉沦呢?化进土里,谁也不知道,不就好了吗?
***
一年后,盛国皇帝驾崩,新帝即位。
朝堂上下早在一年间翻天覆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①的现象,终于不再是随处可见。
敬丛扶持幼帝上位,众人本以为,这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毕竟敬丛一年来的动作太频繁了,频繁到皇帝病重,他都闲不下来。他进宫一次,就会有人倒霉一次。
新帝上位半年,敬远王爷却告病还乡。
年纪轻轻告什么病还什么乡?!但没人敢说,也没有人想说。这位外姓王爷,看似没有实权,却莫名有着让人不安的能力。
有人私下议论,怀疑先帝驾崩与敬远王爷脱不开干系。又有人说这是妄言,先帝是喜欢敬远王爷,但始终没有给他实权,先帝又能供着这位爷吃喝玩乐,他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去谋害先帝?这新帝刚上位半年,他就告病还乡,谁又能说是不是新帝忌惮他与先帝的关系?
……
敬丛回到了展丰镇,买了处宅子,却并不去住。
泛九不懂:“王爷,您买这么个破烂地儿,要做什么用?”
福子没有说话,默默差人去安排打扫。
敬丛说:“故人冢啊。”
他的故人,不在冢内。
敬丛想告诉尹清远,自己知道那日他冒雨去王府要做什么了。
清远啊,你的家人,你自己都不知道她们在何处,又有谁能查出来,你个孤苦无依的人有什么软肋呢。
尹清远没有说,大概是因为他也觉得,让一个软肋去护着另一个软肋有些可笑。他亲手斩断了自己与这世间所有的牵挂,将肮脏的自己送入轮回洗刷涤净。
那日在书房中,敬丛想让尹清远走,他的语气中甚至带着祈求,可他不知道,尹清远早就走不掉了。
敬丛不是闲散王爷,他哄着皇帝,他的势力早就遍布京城,他远观着腥风血雨寻找线索和时机。他没想到,有一天那里面会出现一个他刻之入骨的人。
他卑微啊,他看着那个人宁静致远的模样,他爱着眼前人,他怎么舍得。
敬丛没有尹清远狠,所以留下来痛苦的是他。
但他也或许会在这好起来的世道中,再次见到某张熟悉的面孔,他想替尹清远看着,那两个人能好好地生活在他用自己创造的太平中。
敬丛打量着破落的屋舍,忽然又笑了。
尹清远,你是不是知道,我爱你。
———全文完
①出自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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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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