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课应玄行是第三次失神。平时很少见他这样,以至于蛊师经不住多睨他一眼,终于在他第四次发呆时,蛊师抬手拨弄了下应玄行扣在发上的银制流苏铃铛。
吊脚楼昏昏暗暗的烛火好似也被银铃碰撞出空灵的声音撞动,微弱火光映照到应玄行那张猛然回过神的脸,此刻正茫然地看着他眼前的老师。
蛊师自若地收回手,“阿行在想什么呢?”
“我,我……”
应玄行低头思索着怎么开口,余光瞥见了墙角堆砌成山的蛊罐,他就犹豫着问,“老师,我在想,有没有那么一种蛊,能让人永远不会忘记对方,哪怕他不在对方的身边。”
说完,于蛊师深沉的注视下,应玄行又放低了声音,呢喃般补充一句,“是一定要记得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的那种。”
情之一字,最是难破。
这种道理蛊师最懂,无论是他学师以来还是慢慢走上如今万人前来求蛊的地步,无论男女,他见过许多人不惜一掷千金,也要从他手上求得一味情蛊。
“不应该啊,”蛊师的神情尽是不理解。
情情爱爱什么的,就不像是属于应玄行的词,他有理有据,“你看,阿行你脾气差,性格古怪,又不爱主动和人交流,有时又臭屁爱美,整天狂傲的天上地下唯你独尊那样儿,竟然也会有喜欢的人吗?”
应玄行脸色慢慢沉下去,即是无奈又像撒娇似的喊了声,“老师……”
蛊师笑吟吟的,“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让我想想。”
阿行今年多大来着……蛊师琢磨着,好像十三岁。
小小年纪,就想着要下蛊困住人,真狠。
不过这倒是和自己当年很像,既然如此,蛊师招手示意应玄行靠近点,“我早年制过一种蛊,虽然对被下蛊的一方有点狠,但效果绝对是比你所说的还要好。只需要——”
字字句句落在应玄行耳边,他默默攥紧了拳头,心里定下念头。
寨中没有任何乌溺要离开的消息蔓延开,但就住在隔壁的舒谣不费什么心思就能看出来乌溺的异样,经过询问,乌溺承认了她准备搬出去再婚。
男方叫纪承林,目前是好几家上市公司的老总,对于她带着孩子过门也没有任何意见,性格不错。一定说要有要求的话,就是孩子要改姓纪。
乌溺同意的很快,这个星期之内就要搬走。舒谣抱臂靠在墙边看她收拾行李,半晌,忍不住问了一句,“妮妮,你是真的爱他吗?”
“……”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乌溺垂下眼,嘴角扬了抹自嘲的笑,“阿谣,各取所需就不用在乎爱不爱的问题,爱有什么用呢?我和覃乔相爱七八年,是,我是用了手段,但八年,孩子都这么大了,但这影响他清醒之后还是要回去找她吗?爱?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和阿礼。”
“所以你就杀了他。”
舒谣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又是好几分钟的安静,舒谣看见乌溺折叠衣服的手因用力而泛白,少许,她才摇头,“我没有,死亡报告下了结论,他是死于自杀。”
一个人如果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又怎么会跳下深渊。
舒谣移开视线,轻轻叹口气,回身离开。她走出几步又停下,稍微偏了偏头,接下来的这句话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覃乔已经死了,但阿礼是无辜的。妮妮,你不要太冷血了。”
乌溺没再说话,等她收拾完再转头,门已经被关好。
近几天应玄行都没有再出门,好几次乌庾礼敲门,他都视而不见,任门外的人耍赖撒娇三十六计全用上也无动于衷,哪怕是舒谣过来劝过,也没有办法。
好几次乌庾礼真的要当场哭出来,没多久,门缝下就有包小纸巾慢吞吞挪出去,气得乌庾礼瞬间哭笑不得。
半夜,门悄然露出一条缝,应玄行还差两味药,于是他蹑手蹑脚小跑到舒谣的药园,结果被奏莫娘抓了个老实。
听说两小孩又闹脾气的奏莫娘打算再说教一番,还没说超过三句,就硬是被应玄行一句话哽住。
他说,“阿姐,那你这么喜欢阿洲哥,为什么一直不说喜欢呢?”
“因为阿洲他……”奏莫娘无可奈何笑笑,她摸了摸应玄行的头,续道,“因为他不喜欢我啊。”
“阿姐又没争取过,你怎么知道?”
“阿行,有一种爱叫放手。他不爱我,爱的是其他女孩子,所以我想,他幸福就好。将来阿姐也会碰见其他人啊,会碰见属于我自己的幸福,所以对于阿洲,我选择放手。”
应玄行不理解。
奏莫娘不再作声,替他摘了两味需要的草药。
第四天,二楼那扇闭住的门终于完全开了。应玄行抬手挡住刺眼的烈阳,短暂的模糊过后,他看清睡在沙发上的乌庾礼,神色愣了愣,攥紧掌心里的两个小瓷瓶。
应玄行蹲在沙发边,指尖戳了戳乌庾礼的脸颊,“阿礼?阿礼?”
这是有效的,乌庾礼下意识拧了拧眉,迟钝地睁开眼,见到来人是自己心心念念好几天没有见到的哥哥,他的手就下意识就就沿着应玄行的手指抓过去,“哥哥……”
应玄行又是一怔。
乌庾礼晃了晃他的手,自己还没彻底睡醒,惺忪着眼睛就紧紧揽住应玄行的手臂不肯松手。他困得快速眨着眼睛,却尽量将话说得发音准确,“哥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妈妈说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我想要好好和你说再见的,但你一直不愿意不开门……哥哥,你把手伸出来。”
啪嗒,瓷罐落在地上。
应玄行摊开空出的那只手递给乌庾礼,而刚才那番动静引得乌庾礼好奇地探头去看,“哥哥这是什么?”
特意为你研制的蛊。
应玄行想,开口却是另一番说辞,“普通的东西,你不用在意,要我伸手干什么?”
乌庾礼从口袋里翻出一只亮黄色的彩笔,笔尖湿湿凉凉的在应玄行手背上滑动,不多时绘成了一个鲜艳的月亮。他又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一个,边动笔边告诉应玄行,“爸爸以前说,月亮是他送给我的守护神,因为无论我们相隔有多远,只要抬头,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哦,所以你现在是想说把月亮转送给我?”
“不是。”
乌庾礼很认真的看着应玄行,瞳孔炯炯发亮,“如果月亮是爸爸给我的守护神,那我想当哥哥的守护神。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两人离得很近,相互对望很长时间,乌庾礼第一次从应玄行脸上看到这么复杂难测的神情,像是明明做了一个很坚定的选择此刻却摇摆不定。
应玄行久久看着他,低头瞧见乌庾礼握住的他的手,这时他紧抿着的嘴巴终于微微张了张,“阿礼,闭眼。”
乌庾礼疑惑地眨眨眼,仍然乖巧的执行应玄行说的话。
下一刻,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被抵在他唇边,软软的触感,奇怪的味道冲上鼻腔,乌庾礼有种不好的预感,旋即耳畔萦绕着应玄行冷冰冰的命令,“吃了它。”
乌庾礼刚要开口问,应玄行就几乎是强制性把那东西倒进去,那软软腻腻的物体刹那顺着咽喉滑入食道,随即怪异感立时消散了。
“哥,咳咳咳,哥哥?”
所有疑问被迫堵在喉咙,乌庾礼剧烈地咳嗽,想要感觉到咽下去的是什么物体,他的眼睛因为胸腔起伏过大而慢慢发红。
“没事的,阿礼,没事。”应玄行“好心”地替他拍着背安抚,稍稍侧头贴近乌庾礼的颈边。
闷青的发有几缕似有若无的拂过乌庾礼脸颊,他说话时语调温柔而平和,明明是叮嘱,听来更像是警告,“阿礼,你可以先离开我一段时间,但你一定要回来。”
阿姐说,爱,是放手。
翌日的清早,寨中聚了大团大团不见五指的雾,应玄行从二楼窗口往外看,停云山大半吊脚楼埋葬在没有边界的白,剩余几棵高耸入云的老树。
无人知晓的云寨里静悄悄走了两个人,就像这徘徊在山尖的浓雾,风一吹,踪影都留不住。
又过几天,再次看到蛊师,他首先问的就是应玄行有没有开始实践。得到肯定回答,蛊师很满意,但应玄行说的下一句话让他面色骤冷。
应玄行语气平静地阐述,“老师,他是生蛊,我是死蛊。”
蛊分两种类,一种是下给他人,于自身而言没有任何干扰;一种是两人共用,这时下蛊的二人会有某种独特的联系,通常一利一弊,利方为生蛊,弊方为死蛊。
他的小徒弟,未来云寨的蛊师,怎么可能会不清楚死蛊有多毒。
“你……你……”蛊师被他气到,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责备,“你怎么能给自己下死蛊?”
应玄行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因为我想让他永远惦记我,但是我不想让他疼……”
明明最初的想法,他是想给乌庾礼下死蛊的,就像辜负他人的人一定要受到惩罚,他才会舒心。
应玄行是不会忘记他的,但他不敢完全信任乌庾礼。
偏偏那天清晨,乌庾礼替他画月亮,乌庾礼笑着说要当他守护神,而那一刻,应玄行想起很多事,比如他们的初见,比如他和乌庾礼的种种,比如八岁那晚,他听见奏莫娘说乌庾礼失踪了,就敢孤身跑出去找。
应玄行低头,指尖轻轻抚过手背上残余的黄色颜料,他嗓音不高,话里倒是坚定,“老师,我信他,他不会让我疼的。”
蛊师笑他太天真,“万一呢?云寨是什么好地方吗?他为什么要回来?”
“那我会去找他。”
“阿行,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给自己下蛊的蛊师。”蛊师叹口气,“老师不是担心你不能解蛊,我知道你很优秀,你会有办法。我是担心你的真心被……”
“不会的。”应玄行想起乌庾礼那双明亮的眼,“老师,我信他。”
往后的两个月一切都很顺利,每个晚上乌庾礼都会打电话过来,就着一弯月亮,通话视频里的乌庾礼撒娇似的抱怨新学校的课程好难,但是交到新朋友让他开心。
一桩桩一件件大小事,哪怕他们相隔屏幕,乌庾礼都会事无巨细讲给应玄行听。
深夜,应玄行就依着电话里乌庾礼絮絮叨叨的说话声睡过去,半梦半醒间还能听到乌庾礼打哈欠说晚安。
老师,你看,我信他。
应玄行睡前想。
然而第三个月的某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过去,乌庾礼没有再打任何一通电话过来,应玄行以为他是有什么忙的事情,就给他发短信询问,一天过去同样杳无音讯。
随后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应玄行不记得发了多少条石沉大海的短信,拨了多少个电话过去,都显示无人接听,直到听筒终于传来一次和之前不同的冰冷女声——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不仅仅是乌庾礼的号码,就连应玄行拜托舒谣给乌溺打电话,状态也是无法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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